7 暗夜07(2 / 2)
「風間君,你醒了。」
那是一道很熟悉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來他的情緒是什麼樣。我有一瞬間的停止呼吸,但緊接著便是從內心深處散漫開的愉悅。
森醫生並沒有離開。
當我醒過來之後,他在我身邊。
「森醫生。」我叫他,「……你沒有離開啊。」
「身為國防軍師團的隨隊一等軍醫,」理所當然的語氣,「我有權利將你帶回來。」
「將你從戰場上撿回來。」這時候他的語氣就變為了幾分無奈和苦惱,「甚至不得已動用了軍醫的特權,才給了你一個士兵的正式身份,說起來還真是有點麻煩呢。」
語調偏輕,尾音就淡了下去,符合他一貫的說話風格。隻是這句話在他說來並沒有很正式的感覺,隻像是一句隨口的玩笑抱怨。
「麻煩你了。」我這樣對他說。
森醫生卻不在意的輕笑了一聲,就像是從鼻腔發出的無意義的輕哼:「還是這麼認真啊……看來風間君和軍隊的士兵大概相處的很一般。」
他的那裡很快傳來了一陣水聲。再然後,森醫生就拿著一條濕毛巾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了我的麵前。他還是那個樣子,在俯視我的時候總是用一種探究的眼神。
他將濕毛巾覆到了我的臉上,在擦拭了一下之後就又移了開來。我的視線就轉移到毛巾上。原本乾淨的毛巾在從我的臉上移開之後就變髒了,紅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土在白毛巾上構成了斑駁的色塊。
像是我這個人一樣狼狽。
和乾淨優雅的森醫生一點都不一樣。
我閉上了眼睛。
我不想再接受這樣的我了。
那個在森醫生眼中的狼狽的我。
森醫生卻並不在意,他擦拭著我的臉頰和脖頸,隨口說道:「風間君,你這次受傷真的很嚴重啊。背部80%麵積的灼傷,除此之外還有超過三十處槍傷。全身上下骨折多達十五處。」
「炸傷、槍傷、踩踏傷。並且多集中在後背。」他最後總結道,「你是在所有人都沖向敵軍的時候往反方向跑了嗎?」
他的語氣好像冷了下來。
「我……」我頓了頓解釋道,「當時掩體被炸彈炸毀了,我和大倉被迫往後撤。再然後……我的身體成為了大倉的掩體。」
我感覺到森醫生擦拭我臉頰的動作停了下來。我睜開了眼睛,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沒什麼變化。
「他們已經知道你的能力了嗎?」
「嗯,在前線的第三天我就死過一次了。」
「所以他們從那個時候就知道了。」
「嗯,他們都知道了。」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對於大倉君,這件事情。」他放下了手中的毛巾,透紫色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帶著探究的意味。他想要從我的表情中獲得答案。
「……我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件事情。
森醫生卻並不滿意我的敷衍回答。他一動不動的盯著我看,讓我隻能尋找新的答案。
「當他們知道我可以復活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裡都是羨慕和渴望。」我想到了短暫和士兵們相處的幾天,「他們說我很厲害,就對我很好。」
我閉上眼睛,那些滿含著羨慕和絕望以及麻木的眼神就又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我感覺,有點難受。就好像……擁有這種能力是我的錯,可是我又是因為這個能力才得到了他們對我的友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起這些事,仿佛和森醫生的提問完全無關。但是森醫生並沒有打斷我,他就靜靜地聽著,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大倉他,他說他家裡有父母,有未婚妻。他說他想回家。」我終於在漫無目的的談話中好像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我看著森醫生,很認真的告訴他,「所以我想……」
「既然我能無限製的復活,那我站在他們的麵前,承受著他們所不能承受的傷害。他們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可是我有。死亡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最不想要麵對的,可是卻不會對我造成任何損失。」
森醫生轉開了眼線,主動斷開了和我的對視。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大倉給過我糖。」我說,「我留了下來。」
他也曾對我好過。大倉給了我兩顆糖,我吃掉了一顆,剩下的一顆一直放在了貼身的衣兜裡。我原本就想要留給森醫生的。
我艱難的從貼身衣兜裡掏出了那顆糖。也許是糖的硬度夠高,也許是它的體積足夠小,即使跟隨著我上過戰場,它也依舊保持了有棱有角的長方體樣子。隻是包裹在糖塊外麵的油紙,沾染些許從我身上流出的鮮血,看起來有些髒。
我像是獻寶一般把那塊糖放到掌心裡,遞到森醫生的麵前。可是就在森醫生即將接過去的時候,他的纖長手指都已經碰到我的掌心了,我又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縮回了那隻手。
他的手指纖長白皙有力,又因為之前碰觸過水所以帶著微微濕潤和涼意。在觸到我掌心的一瞬間,不僅是我的髒手,甚至是那塊糖,都自慚形穢了。
「嗯?」森醫生不解,他指著我已經握起來的拳頭,「這塊糖,不是風間君想要送給我的嗎?」
說完他又好笑的搖搖頭:「看來是我會錯了意。」
他明明沒有會錯意。
我又閉上了眼睛,隻要我看不見——我再次將手伸到了他的麵前。他的指腹隻是蜻蜓點水般的碰了一下我的掌心,緊接著那塊糖就被他拿走了。隨著糖紙被撕開的聲音,我的手裡又被他放了什麼東西。
我好奇的睜開眼睛,就發現半顆糖已經靜靜地躺在我手心裡了,而森醫生嘴巴微動。那另外半顆糖,被他含在了嘴裡。
他將糖塊一分為二,分給了我一半。
我把剩下的半顆糖放進了嘴裡,還沒等糖在我口腔裡爆炸出甜味,就聽見森醫生不經意般的說了一句話:「大倉君其實已經宣布死亡了,他的屍體就被扔到了戰場上。」
我一愣。
連糖的甜味都沒有品出來。
「風間君,就算有你為他抵擋了一次。可是在常暗島這個戰場上,他依舊沒有那個運氣活下來。」森醫生嘆了口氣,「真是有幾分遺憾吶。」
我感受著糖塊融化成了粘稠的糖液,流進了我的喉嚨裡,又黏到了喉管壁上,讓我本就乾澀的嗓子更加不舒服了。
「這糖……」我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怎麼了呢?」森醫生也好脾氣的接下了我的話題。
我張了張嘴,大腦一片空白。半晌,才勉強找到了一句可以用作回答的話:「啊……吃起來好像有些苦味。」
「也許是放過期了吧。」森醫生不以為意,「畢竟糖在戰爭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重要物資呢。所以糖放到過期才舍得吃,也挺正常的。」
「也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