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大雪(八)(2 / 2)
「不過區區幾板子。」
燭火映照著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張粗獷的臉,赫然便是前幾日才在乾元殿上當著建弘皇帝對陸證這位首輔出言不遜的西北大將軍譚應鯤。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著一碗熱茶:「這幾年兵連禍結,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傷,這廷杖全當是撓癢癢了。」
「是嗎?」
陸證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後的椅子,「那你怎麼不坐?」
譚應鯤正喝茶呢,沒防備嗆了一下,他有點訕訕的,乾咳了一聲:「那曹山植真不是個東西,不打月要背,專打老子屁股……」
陸證淡聲道,「你是大將軍,西北戰場上隻有你穩得住戰局,要是在宮裡打壞了你的月要,你到了戰場上,還能挺得直你那月要杆嗎?」
「對付那幫達塔蠻子,我譚應鯤的月要杆子什麼時候都挺得直,」譚應鯤來回幾個踱步,伴隨夜雨淅瀝,他神情肅穆,「哪怕一輩子紮在西北邊境上,老子……」
忽然意識到自己這麼一會兒工夫已經連了兩個「老子」,他看了一眼陸證,隨即清了清嗓子,盡量文雅道:「我也絕不會讓那蠻族掠我國土一寸。」
「我知道,」
陸證看著他,「大燕有你這樣的將軍是大燕之幸,我從不懷疑你的用兵之道,你為聖上,為大燕盡忠職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裡痛。」
陸證嘆了口氣,「你弟弟的死,明麵上雖有一個侯之敬作為交代,但這底下的暗潮,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譚應鵬,譚應鯤眼底暗下去許多,他手中握著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聖上留我時又提過此事。」
「今年開春那場敗仗其實並不完全隻是因為缺糧,當時依照我的部署應該還算周密,但奇怪的是達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進兵方向,提前有了應對之策,反倒使我們陷入被動,措手不及。」
譚應鯤的臉色有些沉重,「即便聖上寬恕了我,並未治我的罪,我思來想去那場仗,也還是覺得哪裡不對。」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軍中真有人做鬼,這將是一件極可怕的事,也是因為這道密折,聖上才會讓阿鵬帶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場上露臉的,身為聖上身邊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員也多的是認識他的,他隻能藏身鹽商之中隻求一個悄無聲息,」譚應鯤苦笑一聲,「哪知道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陸閣老,暗潮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經被囚建安高牆,我也不求更多了,隻是這回與您在乾元殿上劃清界限,往後,我再不能正大光明來您府上拜會了。」
「不僅如此,」
烤熱的橘子被陸證握在手中這麼一會兒已經漸冷,他看著譚應鯤,「哪怕是像今夜這樣,你也不要再來了。」
譚應鯤一震,他轉過臉來
,隻見陸證神情平靜極了,雖生華發,而雙目矍鑠,一副身骨老而彌堅,他不由失聲:「閣老……」
「今年開春你打了一場敗仗,朝廷裡參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聖上卻一力壓下,不是因為他偏信於你,而是咱們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體弱多病也絕不是個糊塗人,朝廷裡什麼開支都能削減,但軍費——絕不能減。」
陸證徐徐說道,「蠻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認準了西北需要你這樣的人,哪怕一時的敗仗讓朝廷裡不少人忘了你從前打了多少場勝仗,但他卻記得。」
「為君,他有他的用人之道,無論是用我,還是用你都是一個道理,你可以打一場兩場的敗仗,但你絕不能犯了他真正的忌諱。」
譚應鯤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如果他還是個年少的小子,他未必能聽得明白陸證今日所言的份量有多重,可他已經年逾四十,哪怕是個武將,哪怕遠在西北,他也仍與滿朝文官一樣被拘在同一個官場裡。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闖入詔獄痛打王進,更不會在乾元殿上當著建弘皇帝的麵沖撞陸證。
「史記有雲廉頗藺相如將相和,為後世稱道,」
陸證將冷透的橘子放到一旁,站起身,「但在聖上眼中,你我不能和。」
一個是當朝首輔,一個是掌握西北全境兵馬的大將軍,相權軍權皆在他二人之手,這如何能令建弘皇帝安然酣睡?
夜雨聲聲,敲打簷廊,陸證喚了聲他的表字:「展雲。」
「與我分道吧。」
一夜雨盡,清晨天還沒有亮透,驚蟄與來福都還在睡夢當中,細柳孤身出了府門,街上已有不少不避嚴寒的攤販在叫賣。
細柳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熱粥。
蒸籠裡跑出來的熱氣短暫地輕拂她的臉,那攤主看著她,這個姑娘太清瘦了,臉色也實在蒼白,不見多少血色,他熱絡地道:「姑娘,要醬鴨嗎?裹著餅皮子吃,好吃著呢!」
細柳扶著左肩,看他從籠屜中取出來一碟醬鴨肉,她點了點頭。
攤主動作麻利地將鴨肉和薄薄的餅皮送來,當中一隻沒片過的鴨腿皮如赤紅琥珀,醬醃得極好。
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簇擁著一架馬車緩緩而來,晨風吹開簾子,陸雨梧咳嗽了幾聲,抬眸不經意一撇,隻見橋邊早食攤上食客零落,一個紫衣女子背對著長道而坐,月要間銀飾亮眼。
「停下。」
陸雨梧立即道。
車夫立即停車,陸驤才要掀簾問聲怎麼了,卻見陸雨梧忽然彎身出來,他隻得連忙下去,扶公子下車。
陸雨梧朝那道單薄背影走近,青灰暗淡的天色底下,她彎眉如黛,半垂眼簾,麵前一碗清粥沒動,手中握了一雙筷子,在醬鴨腿上漫不經心地戳著,挑開皮肉,分離鴨骨。
陸雨梧步履倏爾一頓。
他卻沒忍住月匈口悶意,悶咳一聲。
相隔數步,細柳耳力敏銳,她手中動作一頓,回過頭去,寒風吹拂,那年輕公子有一張清雋和煦的麵龐,春碧色的衣擺隨風而動。
一時間,四目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