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子夜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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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縱對世界和對自我的理解, 也是經由子夜領她在閱讀中完成的。

剛上初中的女孩子,品味差一點的,都愛看三俗暢銷言情小說。陳縱也不例外,零花錢除了吃零食, 都用來買了言情。什麼霸道校草愛上我, 與魔尊幾世愛恨天上到人間, 救贖,囚禁,虐戀, 斯德哥爾摩……十三歲的陳縱暢遊在愛情的海洋裡,五顏六色堆滿了書櫃。老師批駁這些沒營養的小說是韓國資本發出的「女性洗腦包」;邱阿姨講這些充斥著情愛幻想的小說和瓊瑤一樣都是批發「春|藥」。老師的話是真理,邱阿姨又是極有品味的,陳縱理所當然的將他們的話奉為真理, 每每偷看小說,總是被快樂和羞恥兩種情緒同時拉扯。學校女孩子興奮地交流言情, 陳縱從抽屜裡抽出本《圍城》,麵上不屑, 卻也耳朵動動, 快樂的聽著, 心想, 「我能講出比你們更有營養的書評。」別的女同學會講她假清高,陳縱深以為然, 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悶騷得很。

有一天禮拜六跳舞回家, 陳縱看見子夜坐在屋簷下讀一本封麵花花綠綠的書。定睛一看, 正是某一本「清冷校草下神壇」。他手邊已摞了高高一疊書,都是他在這個下午已經讀完的三俗小說。陳縱覺得這畫麵異常奇特,不禁走上前去, 「你怎麼在看這種書?」

子夜聞聲,反手瞥一眼書封,問,「哪種書?」

沒收了無數少女誌教導主任這樣批評,「這種沒營養的垃圾快餐,你也要看。」 陳縱也有樣學樣。

子夜不以為然,「怎麼會。這些書,也常常有一兩句點睛之筆。隻要能成書,總有可取之處。你叫吳主任去寫,他未必能寫出。」

聽到這句話的陳縱心中震撼無以復加。

從小背誦經史子集,讀遍文學經典,品味別具一格,下筆信手拈來的哥哥,不會看不起任何一本三俗小說。也都有點睛之筆,都有可取之處,他這樣講。子夜原來是一個異常包容的子夜。也就是那一瞬間,陳縱忽然與異常俗氣的自己達成和解。「雅俗共賞」四個字,也在她淺薄的人生閱歷裡有了第一行注腳。

子夜對人性的認識也異常深刻。他雖沒有親眼見過吳主任批評低年級女同學,卻能經由語境揣摩出什麼樣的角色才能講出這種話。

《圍城》陳縱是和子夜一起讀的。兩人成日頭抵著頭,在書桌、樹下、餐桌、屋簷等各種地方共讀同一本書。子夜閱讀速度很快,偶爾為一兩句話停留;陳縱看故事看得很慢,子夜也從不催促。安靜等待她翻頁的時間裡,子夜開始打量路過他身邊的形形色色的人。

「金叔和王叔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像不像方鴻漸和趙辛楣。」他問陳縱。

兩人同上一所大學,在情場上扌莫爬滾打,通些人情世故,漸漸各有所長。遇上難纏的漂亮的女人,各自有各自的揣摩與心照不宣。夜裡牌桌上常講出些葷素段子,引小院來打牌的年輕女客捧腹大笑。

子夜這話過分形象,逗得陳縱咯咯直樂。

笑了好久,她說,「教數學的張老師和教英語的文老師也像。」

子夜見她仍在思索,便安靜地等她發言。

陳縱又講,「吳主任像李梅亭。」

都是滑稽生動的醜角。子夜點點頭,有那麼一點。

陳縱小心地講,「邱阿姨有時候像蘇文紈,有時候又像汪太太。」

子夜笑起來,童言無忌,不會有人怪你,隻是不要給她聽到。

陳縱於是更大膽,像在為自己的劇目挑選演員,第一次展露導演方麵的天分:「我爸爸有時候又很像方鴻漸,這個時候的邱阿姨就是唐曉芙。」

圍城讀完,兩人又開始讀張愛玲。

先看一些早期的作品,看到《紅玫瑰與白玫瑰》,陳縱已能自然而然能講出,「好像男女作者兩個視角的互文。張愛玲是自己的王嬌蕊,是方鴻漸中的蘇文紈。方鴻漸和振保太像,在女人書中全無可愛,在男人書裡卻有時風趣。那位太太,既是孫柔嘉,又是孟煙酈。」

那天子夜笑了很久。陳縱亂點鴛鴦譜,使張愛玲與錢鍾書暗通款曲,總會氣死深恨前者的後者妻。那時的陳縱並不知道這些背景八卦,隻以為自己笑話講得好,能把子夜也逗開心,不失為一種成就。

書看完第一遍,陳縱還不盡興,將《圍城》揣到學校,借課間時分爭分奪秒重刷。語文老師偶然撞見,十分詫異地問道,「你年紀還小得很,不到時候,怎麼看得懂這個書?」

陳縱一早受過子夜點撥,卻也不全拾人牙慧,已有自己的體悟可講:「任何地方,隻要有適齡單身知識分子的圈子,就總會有圍城。」

講完這話,廣播適時播報:「請三十五歲以下青年教師到會議室集合,準備一下,到節目室彩排節目。」

語文老師沒有離開教室。全班同學都在嘲笑老師,以為老師已經超過三十五歲。

唯有陳縱接了一句,「老師你看,這所學校,是不是也像一座圍城。」

她看到老師望到自己臉上時的表情,是震愕,是不可置信。陳縱明白這番感悟恐怕已經淩駕於麵前這個文學修養成熟的大人之上。

也是那個時候,她間接地懂得,子夜在這個領域是天才。

初中畢業,子夜一直在寫的小說已有雛形。他也不避忌陳縱,任由她坐在自己房間地毯上品閱。

小說時代背景是靖康之恥之後,北宋覆滅,漢人國土被金國侵吞。主角周復是漢人,父親為金國朝廷效力,是名副其實的走狗。在如此割裂的身份下,周復有過掙紮,掙紮之後是毅然決然的反抗。但他的仇敵不是任何切切實實作惡的壞人,而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是尊嚴不容挑戰的父權,所以盡管計劃周密,算無遺策,周復的反抗仍舊且必然地失敗了。在株連九族的重罪落下之前,父親為求苟且,選擇閹|割了自己血脈上唯一的根,送到帝王眼皮子底下任其自生自滅。從這一刻開始,周復的仇敵便是天意不可違。他變成一個玩物,一個笑話,一個男寵,一個權力金字塔底端的「女人」,被包括親弟弟在內的男權無限淩|辱。兒子遭受身心雙重侮辱,他依附於皇權的母親,選擇的是袖手旁觀。

起初陳縱不懂歷史背景,前頭幾頁看得暈頭轉向。子夜便每晚吃過晚飯,帶她在電視前播放租來的《滿江紅》碟片。陳縱一集集看完,回頭再來看子夜寫的書,時常因主角遭遇過分悲慘而讀不下去。

「周復好慘,好像全天底下最痛苦的刑罰都讓他受了個遍。」陳縱很容易為周復落淚,不懂子夜為什麼會對一個這樣可愛的角色如此心狠手辣,「我隻求他最終能有個好結局。」

子夜聽到很詫異。安靜看了她一會兒,又問得很溫柔,「你希望他能有個好結局?」

陳縱無比認真地點點頭。又無比誠懇地講,「我希望書裡害過他的人全部去死。」

那是她自小到大做過的最最惡毒詛咒。

末了,陳縱又問他,「《毗舍闍鬼》是什麼意思?」

「是一種鬼。」

「書名是鬼,內容卻和這四個字沒有任何關係。」陳縱仍舊不懂。

「因為這世上到處都是披著人麵的鬼,」子夜耐心地淺顯地講,「有時候它們就在我們旁邊。」

陳縱莫名被這個意向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在似懂非懂之中做了最淺顯的理解。

整本書裡,陳縱最怕,卻也喜歡周復進宮被淩|辱的部分。那個段落異常流暢,異常香艷,異常殘暴,異常水到渠成。陳縱在閱讀的過程中,幾乎可以看見子夜伏案晝夜不休,靈感入水注入文字。她不知道十五歲的哥哥是如何由來的體悟完成這樣殘忍的創作,那時她隻管替他擔怕:「這麼露骨,出版社會不會拒收?」

「這麼……色|情,會不會被邱阿姨罵?」

「沒所謂,」子夜這麼講,「隻要他們能看懂我在寫什麼,就罵不出一個字。」

他要寫,就寫不愛的血緣,父權的餘恨,無情的命運,不可反抗的傾軋——能真正傷害到一個人的所有,有人窮盡一生不可承受的總和,便是《毗舍闍鬼》。

這是十四歲天才的子夜的自傳。

《毗舍闍鬼》中周復的命運不可扭轉,陳縱卻可在別處揮筆做判官,為她改寫命格。

陳縱第一次嘗試下筆寫作,竟是為了書寫《毗舍闍鬼》的同人文。她看充滿粉紅泡泡的言情小說最多,所以落筆自然也是浪漫非常的女性視角。她寫周復入宮前的婢女暗慕家中少爺,為了拯救周復,而試圖拯救他的一切理想國,從軍入伍,一步步登升成了女將。女將領大軍攻城,殺入金國宮廷,取了一切仇敵首級高掛於城牆,讓周復立在城頭看。「看,這是臣為您殺的仇人,這是臣為你打下的江山。」痛哉快哉。

為了使故事更合理,陳縱為女主角添加一筆情感驅動力——那個弱不禁風,不起眼的小小婢女,一睹少爺風采,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愛上了他。在增加情愛濃度,說服女主角的過程中,陳縱也說服了自己。她漸漸發現,子夜文字勾勒的周復這個人物,盡管物理上殘缺,卻意外地性感。她經由女主角之眼,愛上了周復。

有了愛之後,便又有了性——這在陳縱人生履歷上異常空白的一頁,隻能藉模仿他人的經驗基礎來完成。於是陳縱開始模仿子夜筆下的性|愛,卻常常因為理論知識的缺乏而錯漏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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