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暮春時節,綿綿細雨染透青瓦,給陰霾的天空增添了幾許愁緒。
係著白綢的馬車緩緩行至明府。
隨行的丫鬟仆婦皆著縞素,個個神色肅穆,冷深深的,猶如行屍走肉。
一眾人停留在府門口。
為首的婆子取出婚書,大紅在縞素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惹眼。
她看向身側的男仆,那仆人雙手接過,前去敲明府大門。
不一會兒閽侍開門,冷不丁看到外頭著喪服的一行人,不由得愣住。
季府家奴送上婚書,客氣道:「勞煩小郎君通報明侍郎,說威遠侯府前來接人過門了。」
聽到這話,閽侍不敢怠慢,雙手接過婚書道了一聲稍等,便關門匆匆進去上報。
此刻明府裡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因為長女明容昨日私逃,剛剛才被家奴捉了回來,在扶風院大鬧一場。
丫鬟荷月性情潑辣,是個不怕事的,破口大罵外頭那些狗奴才是要逼死她家主子。
前來伺候明容出府的陳婆子走到門口,聽到裡頭不堪入耳的叫罵聲,頓足故意拔高聲音嘲諷。
「往日仗著是季家的人拿喬。
「如今男方來請人過門卻不樂意了,這又是什麼道理?」
聽到男方前來請人過門,荷月臉色大變。
她慌忙進了廂房,著急道:「小娘子,季家來請人了!」
站在窗前的仆婦張氏臉色發白,惴惴不安地看向妝台前的少女。
主仆三人才從外頭被家奴捉了回來,皆穿著不符合身份的布衣。
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星與青苔的痕跡,鞋襪髒汙,身上也有多處擦傷淤青。
荷月臉上甚至還殘留著五指印。
兩人焦灼地看著小主人,一時束手無策。
坐在妝台前的少女表情哀婉,微亂的發髻,泛紅的眼眶,小巧白淨的臉上寫滿了軟弱無助。
陳婆子領著一眾仆婦走到廂房門口,不客氣道:「現下季家來請小娘子過門兒,夫人吩咐老奴伺候小娘子更衣,還請小娘子莫要再生是非,恐誤了時辰。」
張氏神色激動,脫口道:「萬萬不可!」
她乞求地看著陳婆子,喉頭發堵道:「陳媽媽,勞你費心通融通融。
「咱們小娘子雖不是主母親生,卻也是她的甥女。
「當初夫人病中把小娘子托付與她這個妹妹,盼著能得她照拂,如今卻要把人送到季家那個火坑,不是要逼死人嗎?」
陳婆子冷眼睇她,質問道:「小娘子私逃的時候又可曾考慮過夫人的難處,考慮過明家的處境?」
張氏被噎了噎,默默無語。
陳婆子瞥向明容,說道:「小娘子昨夜宿在外頭,夫人怕損了你的名節,把這事壓了下來。
「若是叫季家知道你私逃,定會責難。
「還請小娘子多多體諒夫人的良苦用心,畢竟方才荷月和張媽媽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從夫人手裡保下來的。」
這話像有奇效,一下子就把荷月和張氏震懾住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梳妝台前。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女張了張嘴,沙啞道:「我想見阿父。」
陳婆子沉默。
少女哀哀地望向她,重復道:「我想見爹爹,想問一問他。」
陳婆子撒謊道:「郎君這會兒在府衙上值,不曾回來。」
一顆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卻未落下。
少女語調仍舊輕柔,「他的閨女就要過門離府了,難道不親自送一送嗎?」
陳婆子心中斟酌,不願再生出事端,朝身側的婢女做了個手勢。
那婢女匆匆下去請。
沒過多時明良英被請了過來,廂房裡的閒雜人等全都畢恭畢敬退了下去。
望著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少女服了軟,膽怯地跪到地上,紅著眼眶道:「爹,女兒知錯了,還請爹爹責罰。」
明良英見她狼狽,心中百般不是滋味,還是忍耐下來,坐到椅子上,說道:「季家派人來請阿枝過門了。」
阿枝是明容的小名兒,乃生母大曹氏所取,盼著她長大後有枝可依。
聽到他這般說,明容像小狗一樣眼巴巴地望著他,含淚哽咽道:「爹就不能把女兒保下來嗎,哪怕是送去尼姑庵修行,也比去季家有活路走啊……」
淚水如斷線的珠子往下墜落。
那哀哀嬌怯的神情我見猶憐,不禁令明良英想起了已故的前妻大曹氏。
明容跟她生得極像。
白淨的臉上有著精致的五官,眉眼彎彎,笑起來時有兩個酒窩。
傷心難過時淚眼婆娑,弱柳扶風的樣子像極了大曹氏,惹人憐愛。
隻是,在閨女與前程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明良英雖不忍她的落魄,還是硬著鐵石心腸道:「阿枝天真了,季家的門楣,我們明家得罪不起。」
明容看著他的眼睛,咬唇不語。
明良英推脫責任道:「這樁親事是你祖母做的主,當時你也答應了的。
「府裡曾接過男方的聘禮,現在他們拿著婚書請你過門,爹也很無奈。」
溫熱的淚濡濕了臉頰,明容緊張地絞手帕,不甘心地問了一句,「若是阿娘還在,祖母還在,她們要護著我,爹可願護我一回?」
這個問題明良英不願意回答。
也不想回答。
麵對跪在地上的長女,他似乎覺得這個院子讓他喘不過氣,逃也似地站起身,說道:「季家的人在前廳候著,阿枝莫要誤了出府的時辰。」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明容淚眼模糊地望著他走遠的背影。
她就知道有了後娘便有後爹。
四歲那年生母病故,臨終前大曹氏為她操碎了心,怕後娘待她不好,這才費心從娘家庶出的妹妹裡挑了一位做續弦。
之後明良英遵循大曹氏的遺願娶了曹三娘。
結果很遺憾,明容的日子並沒有太好過。
人都是自私的。
特別是小曹氏有了身孕後,對她這個甥女的態度便微妙起來。
那時明容還小,知道沒有生母護佑,隻怕在後宅裡長大都艱難。
所幸她是胎穿來的,雖然身子幼弱,心智卻是成人的心智。
為了能得安穩,她絞盡腦汁在明老夫人跟前賣乖討巧,終是博得老人家歡心,被要到扶風院照料,平安長大。
隻是天意弄人,祖母為她這般操持謀劃,到頭來卻是空歡喜一場。
外頭的張氏見明良英離去,匆匆進屋來。
她心疼地攙扶明容起身,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郎君可曾對小娘子說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