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詩劍醉長安(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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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開元三十年秋,隴右沙州馳道,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眾多旅客們都堵在了行途中的館驛中。

自開元伊始,大唐對外的商貿活動便日益繁榮。而西域地區諸邦國本就擁有著悠久的經商傳統,對此自然是熱情迎合。

時至今日,隴右聯通西域的這條商路更成了大唐對外的主要商貿通道之一,更被直接冠以金道的稱號。特別隨著大唐對西域的控製越趨穩定,行走在這條金道上的唐人商隊也逐漸超過了西域的胡商。

商貿興盛起來之後,沿途行經的區域自也出現不同程度的繁榮。沙州作為這條商路上重要的補給地區之一,便也湧現出眾多的公私倉邸館鋪,圍繞這些往來東西的商隊提供各種服務。

大雪來得迅猛,讓行商旅人們叫苦不迭,不得不就近投訴那些客驛館堂。這些館堂客棧則因風雪得利,諸處人滿為患,忙碌的接待著來投的旅客。

館堂外北風呼嘯、大雪漫天飛舞,堂內則人聲鼎沸、爐火熱騰,不時還有旅人挑簾行入,一邊拍打掃落著衣袍上的落雪,一邊咒罵這見鬼的天氣。

群眾圍爐而坐,就爐溫酒,爐火上則高架牛羊翻轉烤炙,如若沒有生計行程的催逼,這場景畫麵倒是熱鬧溫馨。

投宿客棧的不唯為了生計奔波的商旅,還有許多隻是單純遊歷各方、增廣見聞的遊俠士子。

唐人性格本就不乏壯闊豪勇,隨著帝國疆土越來越雄闊,遊學之風也蔚然興起,不乏壯誌兒郎矢誌要踏遍大唐帝國的山川領域,而地域廣袤的西域自然是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此刻在這已經頗為擁擠的客棧大堂內,便不乏月要懸佩劍的遊俠士子們不斷的遊走在諸席群眾之間,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便是:「足下是否河中府來?」

他們問題中所說的河中府,並不是內陸兩京之間的河東地區,而是距離中土長安足有萬數裡之遙的西域昭武諸國。

開元十三年,西域強國大食東進,攻滅了康國等西域昭武諸國。諸國兵微將寡,無從抵禦大食東侵,諸亡國權貴們唯東逃托庇於安西大都護府,並屢屢上書懇請朝廷能夠出兵幫助他們趕走侵略者、恢復諸國統治。

隻不過那時大唐撲滅後突厥餘孽未久,仍在致力於恢復漠北到西域的秩序、重建統治,因此朝廷並未直接下令大軍出動乾涉遠西局麵,隻是勒令安西本部人馬護送諸邦酋首歸國。

時任安西大都護的郭元振便遣監察禦史張孝嵩率三千健兒自安西本鎮龜茲出發,奔行數千裡,一直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才將此諸國王族送歸。過程中自是少不了碰撞戰鬥,這東西兩大帝國也算初步了解到對手的實力如何。

在這將近兩年的交戰過程中,適逢大食國內王權更迭、內亂滋生,其東部統帥被新任國君誅殺。因此這一輪的交鋒以大唐占據優勢而暫告段落,大食國的軍隊悉數退出昭武諸國,雙方暫以烏滸河為界。

這樣的局麵從開元十五年一直維持到了開元十九年,時逢突騎施首領娑葛新喪,時任安西大都護王晙以突騎施未先奏都護府便擁立娑葛之子為首領故、奏請朝廷延緩一應封贈,並典軍出巡突騎施領地。

其時突騎施新主甫立、正自憂恐,懷疑安西此舉正為剪滅其部而來,於是便西逃碎葉川、入寇石國怛邏斯城而走。

大食國便抓住西域動盪的這一時機,再次跨越烏滸河,連寇安國、康國、拔汗那等諸國,甚至一度兵臨四鎮之一的疏勒城。

朝廷因此緊急應變,再度以熟悉邊務並已歸朝拜相的郭元振為安西大都護、河中道大總管,將兵十萬自關內馳援。

郭元振入鎮之後,先以分化剿撫等諸手段平息突騎施的騷亂,繼而整合鎮兵、逐步收復失土,並最終在烏滸河畔擊潰入寇大食軍隊,殺俘大食國人馬巨萬。

烏滸河大捷之後,有鑒於大食國的屢屢入寇、咄咄逼人,而西域諸國皆疲弱難當、賊來即沒、力難自保,四鎮又兵遠難救,於是便在安西大都護府下加置河中都督府,廢拔汗那國為寧遠州、康國為定西州,兩萬勝軍常駐、因糧於彼,以衛河中。

西域地當東西大陸交匯之處,其諸國遊徙之外便以商貿為立身之本,本身的土地物產談不上豐饒。因此原本安西的駐軍給養除了諸胡進貢、就地解決一部分之外,主要還是要依靠隴右的長途輸送。

河中府加置兩萬邊軍常駐,原本是更增加了西域的防務負擔。但烏滸河流域卻不乏水草豐美、耕地綿延,立國於此的康國等政權因此優越的自然環境得以成為昭武諸國最強大的國度。

河中府開設後,朝廷於此大置邊屯,軍資給養不隻能夠滿足自身,甚至還能給四鎮一定的回哺。

而在烏滸河西南,便是呼羅珊地區,本就是原波斯帝國統治核心地區之一,如今則作為大食國東部領疆的中心,其地理位置甚至可以比擬黃河河套地區。

大食國本是政教一體的政權,當其統治轉為貴族世襲的王朝時,國內本就存在著極大的紛爭與隱患。

呼羅珊地區作為大食國對外擴張得來的重要領地,已經存在有反對當世倭馬亞王族的什葉派教民、波斯遺民、突厥鐵勒遊徙至此的部落等各種不穩定因素。

當大唐河中府駐軍將西域攻防戰線推進到烏滸河一線後,呼羅珊地區就變得更加熱鬧起來,讓大食國統治維穩的成本陡增。

但對大唐而言,西線的戰略開拓前景則就別開生麵,往年疆域多有擴張,但基本都是寒荒不毛之地,凡所攻防征戰仍然立足於保證中國本土的安全,如河中地區如此肥沃富饒的目標實在是罕見。

因此在河中府設立之後,大唐對外擴張的空間豁然開朗,而原本的西域地區除了配合漠北的邊略經營之外,已經不再是邊防西極,取而代之的便是對河中地區的征服與徹底歸化!

這種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麵的更迭調整,尋常小民自然無從分講清楚,而眼下旅人群眾們之所以對河中府這麼感興趣,則在於今春河中府刀兵再興、與大食國論戰於呼羅珊地。

今年這一場戰事的根源還要追溯到去年,開元二十八年,在西康群眾屢屢上表懇求之下,當今聖人終於準許受封藏王的皇四子離國就封,前往西康建製。

藏王入國後的第二年,便在西康城召集吐蕃諸氏族土王豪酋盟會、以宣達朝廷製命。

彼時吐蕃王統已經分裂為二,分別是割治山南的大蕃王和留守吉曲河穀邏娑城的小蕃王。藏王強勢入國、背後又有大唐作為強硬後盾,氣勢洶洶的召集盟會自然讓這大小蕃王驚恐有加。

這其中尤以邏娑城的小蕃王反應最為激烈,擔心會在盟會上被藏王斬殺,又因所在吉曲河穀地近西康,非但拒絕參加盟會,甚至出逃到泥婆羅。

適逢大食東進遭阻,非但沒能踏足西域,反而還被唐軍反製到烏滸河以西。

為了抵消來自唐軍的壓力,大食便遣使往見泥婆羅的小蕃王,願意割許其國已經滲透並侵占的北天竺部分區域為蕃王領地,條件是小蕃王需從象雄出兵,配合大食軍隊繞開烏滸河防線,入寇吐火羅、大小勃律等地區,從而側向反製河中府唐軍,事成之後所掠諸地盡歸小蕃王,大食則隻求河中。

且不說大食是否會遵守約定、這一計劃又是否可行,在自覺人身安全都遭到威脅的情況下,小蕃王竟真的被大食國使者說服,要連同大食一起對抗大唐的步步威逼。

大唐對此自然絕不姑息縱容,先是在吐蕃本土由藏王與大蕃王聯合發表聲明,以小蕃王棄國遠民、勾結外敵、魚肉賓屬之罪,廢黜小蕃王王位,兩處興兵討伐。

接著便是大唐國中,以太子李徹遙領安西大都護、節製西方軍務,信安王李禕為安西副都護、河中府都督、安息道大總管,波斯歸義王李普尚為安息道副總管,將兵五萬、進據鐵關,跨河出擊呼羅珊大城木鹿城,要將大食國勢力一舉逐出呼羅珊地區。

征命初春下達,五月信安王抵達河中府,西域此邊又是風起雲湧。如今已經到了八月中秋,關外業已飄雪,算算時間,河中府這一場大戰應該也已決出結果。

因此隴邊道途上這些旅人們,對於河中府方向的訊息也都密切關注,當道訪問,希望能夠盡早聽到唐軍壯勝的消息以及更多的戰況詳情。

隻不過,沙州雖然也屬於隴關以西的地區,但距離河中府仍有七千多裡的漫長路程,民間的旅人自無官路驛道可供馳行趕路,即便是戰後有河中府來客,也很難在這一時刻便抵達沙州,民間有關河中府這一場戰爭的訊息自然也就無從探知。

那些遊俠士子們在堂中繞行詢問一圈、仍是無果,心情不免有些失落。

正在這時候,又有一人挑簾行入,望著堂內眾人不無興奮道:「左行數裡外別處館堂中,有人是從河中府來,正在宣講王師壯破大食的事跡……」

「此話當真?」

聽到這話,堂內圍坐的群眾們無不驚起急問,對於這一場戰事感興趣的,不唯那些遊歷諸方的遊俠士子,商旅行人們同樣的倍感關切。

那人通知一聲後便抽身而走,不再作詳細講述,而此客堂中的群眾們便已按捺不住,紛紛披起禦寒的裘衣便忙不迭追趕出去。

「客人們,酒熱肉熟……」

眼見前一刻還擁擠熱鬧的客堂很快便人去樓空,客棧主人自是欲哭無淚,連忙叫喊著試圖留客但卻收效甚微,索性吩咐仆員道:「先掩滅幾處爐火,撈錢不急一刻,老子也要去聽王師壯勝消息!」

說完這話後,他便也裹緊了衣袍,加入到八卦的人群中去。

此時在沙州官驛不遠處一座規模頗大的客棧中,早已經聚滿了各方湧來的旅人,遠比別處宏大數倍的館堂裡此際也是人滿為患。一些擠入不進的行人索性扒著門窗,昂首踮腳拚命往裡探頭張望,渾然不覺外間的風雪嚴寒。

客堂中央位置處有一座木架高台,原本是用來胡姬登台旋舞愉客的場所,眼下台上卻沒有什麼歌舞伶人,隻有一個年近而立的年輕人傲立台上,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盡管木台周圍已經被群眾們圍堵得水泄不通,也並不怯場。

「河中方五月,我唐家健兒畢集康居,旌旗如林密,勝甲十萬餘,信安王一聲令下、趁運揮節,鼓號如雷,天兵爭渡,雄關闊河俱不成阻,殺氣沖宵盈野,豈謂此方士氣獨勝?唯因天命眷我唐家!皇王持符、自得天助,雄甲出國、人莫能敵!」

眼望著周遭群眾盼訊飢渴,年輕人言及河中軍事也是慷慨激昂:「鐵關上,臥雪飲冰、飼馬磨刀,拂曉破霜賊來矣,鼓角齊鳴聲如雷,我健兒麵不改色、從容整裝,彈鋏控弦出關去,其勢如虹、其陣如龍,寶劍鋒芒懾人膽,破甲殺敵如破竹……」

木台上年輕人半說半唱,木台周圍的群眾們也聽得如癡如醉,更有性情豪爽者捧甕奉上,大笑道:「真是快意、快意!郎君請勝飲慰渴,再詳述盛況!」

那年輕人也是灑脫豪邁,對此奉送來者不拒,接甕豪飲一通,襟口未濕、一甕美酒已盡入喉,他昂首徐徐吐出一股酒氣,提手虛壓催促人聲,繼而便大笑道:「日未入中,業已破敵三陣,賊軍陳屍逾萬數,餘寇膽破四方逃,觀我本陣,尚有數萬未及出,刀刃新磨欲飲血,軍勢至此能頓否?」

「不能!不能!」

群眾們聽到這問話,紛紛擊掌呼喊,年輕人聽到這熱烈的呼喊聲,不由得引吭長嘯,復又指向眾人大聲道:「興致未已,豈能停頓!於是萬馬奔騰、萬眾齊出,兵氣掠平野,乘龍亦挾風,黃昏日雖沒,再會木鹿城!欲知後文,且續一甕!」

年輕人話音剛落,周遭圍觀群眾們紛紛捧酒奉上,年輕人形態更顯恣意,鯨吸豪飲一番,直將月要際佩劍抽出,於台上揮劍如舞:「白也不才,憾未以身沖陣、益我王土,且以《從軍樂》賀我唐威遠宣西海!五月河中雪,無花隻有寒……」

正當群眾蜂擁入此方客棧時,不遠處的官驛正有一隊行人抵達,行裝上積雪厚掩,就連隨身攜帶的器杖旗幟都看不出原本的形狀色彩。

行人中一名為首者翻身下馬,立在官驛門前,一邊抖落皮裘大氅上的積雪,一邊揭下遮擋風雪的風帽,露出一張略顯消瘦、美須垂直、雖有老態但仍精神矍鑠的臉龐。

此時官驛中的官吏們早已經在門前冒著風雪列隊迎接,驛丞忙不迭迎上前去接過老人手中諸物,並躬身叉手道:「卑職等前得傳訊,驛中早已備置諸事,敬請張相公登堂、驅寒用餐!」

老人正是當朝宰相張嘉貞,年初以安息道行軍長史隨軍遠赴河中府,如今則歸朝報捷、行經沙州。

張嘉貞正待舉步行入館驛,卻見左近一座客棧聚眾諸多、周遭仍有大量人眾向此趕來,不免便有些好奇,站在門前遙指彼處詢問道:「那裡何以聚眾諸多?」

驛丞聞言後連忙笑語解釋道:「此間風雪陡襲,旅人多困於途,正逢客堂有河中來客知曉彼方軍情,所以群眾相聚來問,都想聽一聽河中破敵的壯闊事跡!」

「河中來客?」

張嘉貞聽到這話後便微微皺眉,河中府已經設立十年之久,與中土頻有人事商貿往來,道途逢見河中來客並不稀奇。但若說這河中來客居然已經知道了此番與大食國交戰的結果,這就不由得令張嘉貞倍感驚奇了。

他自己就是從河中前線返回,一路上晝夜兼程、換馬馳驛,如今才堪堪抵達沙州。民間商旅自無這樣的便利,卻能先他一步將戰勝的消息傳遞回沙州,這實在有些怪異。

於是張嘉貞便也不急於入館休息,招手喚來幾名隨從親兵便移步走向客棧,要看一看這客館中人是何底細。

在隨行武士們的拱衛下,張嘉貞很輕鬆便擠進了客堂中,正逢木台上年輕人講到鐵關大戰,聽到年輕人那半說半唱的慷慨說辭,他便忍不住笑起來:「鐵關地在康國北境,雖然聚兵於此,但卻並非大戰前線,若讓大食軍陳兵關前,那實在是前線將帥無能!這台上小子雖是豪言激烈,但也隻是欺詐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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