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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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大雨從四月三十的夜, 一直下到五月初一淩晨。

彼時的東宮,燭火幽黯,人煙寂寥。

昔日風光無極的太子, 身上依然穿著那身明黃的儲君服, 百無聊賴坐在東配殿書房的窗下, 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錦毯, 已數日無人清掃。

太子手裡不知抱著什麼, 空洞地看著窗外瓢潑大雨出神。

子時更漏聲響,太子妃親自端來一碗參湯跨進殿內,抬眸見丈夫頹然坐在毯上一動不動, 悄聲邁步過去,自出事至而今大半月了, 太子妃除了換了一身素白的宮裝, 神色與尋常倒也沒有太多不同,她蹲下來, 將參湯擱在小案上,溫聲與丈夫說,

「殿下,喝口參湯。」

太子雖然被禁東宮,每日飲食燕貴妃倒是沒有委屈他們,循著舊例送來東宮。

太子眼神虛虛晃了晃, 沒有多餘反應。

殿內隻點了一盞銀釭,窗牖洞開,風將燭火吹得忽明忽滅,借著閃電的光亮,太子妃看清太子手中握著一卷書,是一冊《鹽政得失》, 太子妃看清那四字,心倏忽一痛,再喚道,

「大郎,吃一口湯吧。」這一聲大郎已是帶了些哽咽。

太子終於有了反應,無神的眼珠慢慢轉過來,對上太子妃泛紅的眼眶,再回味這一聲大郎,頓時悲從中來,手中書冊跌落,他握住妻子的手腕,

「阿貞,是我對不住你。」

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以為再熬個一兩年,也該禦極天下,讓麵前這位雖然不再年輕卻依然端秀的青梅竹馬,登上那人人景仰的國母之位,可惜他功敗垂成。

太子妃聞言反而拭去下顎的淚,搖頭道,「咱們夫妻榮辱與共,我沒有怪你。」

不過是心裡頭失望罷了。

太子越發愧疚,想起闔家上下都要陪著他共赴黃泉,太子悔不當初,難過濃濃地從月匈口翻滾出來,竟是撲在妻子懷裡,哽咽不已,

「我有什麼辦法,秦王步步緊逼,我斂財也不是為了自個兒享受,是為了平衡各處官吏,收攬人心」

太子妃摟著他,喉嚨跟黏住似的,不知如何寬慰,就在這時,西配殿傳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夫妻倆不約而同回眸。

那是前不久剛出生的嫡孫。

太子妃看了看時辰,輕輕安撫一番丈夫,照舊替他理了理衣襟,柔聲道,

「殿下早些休息,我去瞧瞧孩兒。」

太子妃起身離開東配殿,沿著長長的甬道往西麵去,十幾盞宮燈在頭頂搖晃,五彩繽紛的燈芒澆在她周身,是這座冷清殿宇裡最後的一抹糜艷。

前方隔扇門口繞出來一人。

正是探望孩子出來的皇長孫,母子倆四目相對,

「母親。」皇長孫則忍住心頭酸澀朝太子妃施禮,

太子妃加快腳步來到他身側,問了幾句家常,隨後道,「乾兒,外頭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看東宮的下場,可咱們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要學會自救。」

皇長孫見母親似話裡有話,神色一定,「母親有什麼法子?」

太子妃憐愛地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越過窗欞往西配殿望去,隻見一宮人懷抱一紅色繈褓,正在哄孩兒,在她麵前,兒媳婦明氏正倚在軟塌,目光無比憐愛看著繈褓裡的孩子,孩子哭聲一陣蓋過一陣,可惜那活脫可愛的臉蛋被擋住,她瞧不見了,太子妃遺憾地將視線收回來,落在兒子麵頰,

「好好照顧你父親,還有你媳婦及孩子。」

皇長孫聞言神情不自覺緊張,「娘要去做什麼?」

太子妃目光越過燈芒落在外頭重重雨幕,語氣篤定,「我要去跟陛下求情。」

皇長孫微愣,「陛下已封鎖東宮,您怎麼去?再說了,陛下都不肯見父親,又怎麼會聽您的。」

太子妃沒有答他,揚聲喚來貼身女婢,將預先準備的鬥篷罩在身上大步往外走。

皇長孫見她麵色堅毅,頗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氣魄,心猛地一凝,連忙往前狂奔幾步,攔在太子妃跟前,「娘,兒子不許您去,要去,也是兒子去。」

太子妃搖頭,嚴肅道,「你去不成,除了我,誰都不成,你信我,好好留在東宮照顧家裡人,其餘的交給我。」

旋即,太子妃不再多言,幾乎是頭也不回邁入雨潑。

淚水模糊了皇長孫的視線,他身子往後一個踉蹌,撞在格柵窗上。

伺候她多年的宮人望著她決絕的背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伏地大哭。

太子妃來到東宮門口,守衛立即攔過來,太子妃神色鎮定問他,

「今日當值的閣老是誰?」

守衛身穿鎧甲,抬手行禮,「戶部侍郎荀閣老。」

太子妃鬆了一口氣,將手中一枚金牌遞給他,

「告訴他,本宮要出宮。」

這個計劃她已籌謀多日,一直等到今日五月初一淩晨,等到今夜瓢潑大雨

黝黑的蒼穹仿佛破開一道口子,雨水如銀河倒掛,午門的侍衛在暈黃的燈芒下打著哈欠,靠著城樓廊柱,望著前方出神,雨勢滂沱,遠處奉天門的燈火也被暈成一團霧,正打著盹,忽然間視線裡出現一個白點,慢慢白點放大,待定睛一瞧,方看清那是一個人,隻見那人一身白裙,卸簪去環,徑直跪在了午門前的白玉石橋上。

侍衛猛打了激靈,連忙下城樓,冒著大雨往前方奔去。

太子妃足足在雨中跪了一個時辰還多,侍衛認出她,怕她出事,連忙尋來大傘撐在她上方,可惜這無濟於事,太子妃渾身被濕透,冷得直打哆嗦,隻是她依然挺直月要身,跪著一動不動,血從膝蓋滲出來,沿著石橋往下方流去,午門數十侍衛無不動容。

直到清晨卯時一刻,城門開啟,陸陸續續有各色官袍的朝臣從午門前路過,眾人來不及感慨今日雨勢凶猛,卻聽得白玉石橋上方傳來一道格外端重的女聲,

「太子固然有罪,妾罪孽更深,太子十六歲迎妾為妻,妾不善女工,不懂廚飪,不曾為太子縫一件衣裳,亦沒有給太子備一碗粥食,太子夙興夜寐,侍奉帝躬,妾身為妻子,不能與之分憂,是罪一也。」

「太子二十歲輔陛下以朝務,上承天恩,下啟六部,不敢稱賢達,卻當得起勤勉二字,可終究長於深宮,疏於經國,居安卻忘危,然妾身為其妻,不能督勸之,戒改之,其罪二也。」

「」

太子妃每一句話,被宮人一字不落傳至奉天殿。

彼時皇帝剛醒,聞言披衫下榻,踉踉蹌蹌來到窗欞,隔著茫茫雨霧眺望午門方向,仿佛看到一柔秀端莊的婦人,立在雨潑上方朝他淺笑。

太子妃是不善女工,也不懂廚飪,可先皇後賢惠端莊,不僅親自替皇帝針織,皇帝每日夜宵,也不假於人手,太子妃明在罪幾,實則暗示太子沒有娘疼,倘若那位以仁孝賢達著稱的章孝慧皇後在世,太子還會如此嗎?皇帝還會廢太子嗎?

太子妃字字如刀坎在皇帝心口,老皇帝撐著長案,撫著亡妻留下的舊衫,不禁潸然淚下。

*

瓢潑大雨從清晨起下了個沒停,連著大理寺牢獄也遭了殃,靠南地勢低窪之處,有雨水從排水井裡倒灌出來,一排牢房被淹了,裡頭犯人罵罵咧咧鬧哄哄的,獄卒忙著安撫調停,眼看積水越來越深,牢頭隻得去外頭請了看守的侍衛幫忙排水,好不容易將水排出去,等到清點人數時,忽然發覺太子一案的重要證人胡天意被「淹」死了,此案非同小可,獄卒立即上報大理寺卿劉照。

劉照唬了一跳趕忙把消息送到秦王府及刑部。

刑部尚書蕭禦正愁無從下手,聽了這個消息,一鼓作氣快刀斬亂麻,把太子一案定了罪。

太子著實有私藏兵刃之罪,卻無投敵賣國之嫌,秦王氣個半死,又兼太子妃在午門脫簪請罪,欲自刎謝罪,為將士所救,諸如種種,皇帝痛定思痛,當庭下旨,廢太子,貶太子為庶人,闔家發配番禺永不入京。

太子離京那一日,皇帝在先皇後曾住的玉溪宮召見他。

彼時初陽溫煦,斜斜躍進來一束光,橫亙在父子二人跟前,

皇帝坐在圈椅裡,身子往前傾手臂搭在膝蓋望著他問,

「你現在可以把事實真相告訴朕了。」

太子跪在他腳跟前,淚流滿麵,

「父皇,火藥的生意兒子確實插手了,那個叫胡天意的商戶便是我的人,但我沒想著害父皇,胡天意背叛了我,將我要的那幾車綾羅綢緞換成了火藥,運往了慈恩寺。」

胡天意拿出這些年貢奉給太子的憑證,沒有人懷疑胡天意供詞有假。

太子自然知道,秦王定是以胡天意家人威脅,收買胡天意咬死他,當然,眼下說這些亦無濟於事,他這麼做,是不想讓秦王痛快。

誰收買了胡天意,顯而易見。

皇帝聽了這番話,漆灰的瞳仁深深眯了眯,隻哦了一聲,便沒有下文。

太子鼓起勇氣抬眸張望自己的父親,含淚啜泣,「爹爹」

垂垂老矣的皇帝被他這一聲呼喚喚回了神,昔日太子承歡膝下的畫麵歷歷在目,皇帝神色復雜看著自己兒子,

「你可知朕先前為何不見你?」

太子聞言痛苦地無以復加,將頭埋得很低,一字一句咬著道,「陛下覺著臣不堪重任」所以放任三司查案。

太子內心深處還有一層話沒說出來,一個山呼萬拜的太子,一個手握重兵的當朝都督,皇帝心裡自然是忌憚的。

「那你可知今日朕為何見你?」

太子猛地抬起臉,露出一張布滿淚痕的臉,唇角抽動,孺慕地望著他,「是爹爹想留兒子的性命。」

皇帝闔目,長長嘆了一聲,「你明白就好,此去番禺,善待你的妻。」

秦王雖為沒能殺了太子而遺憾,得知太子即將遠赴番禺,又放下戒心,等他登基為帝,隨便尋個借口處決了太子不是難事,眼下最頭疼的反而是右都督楊康。

楊康此人出了名的性情暴烈,嫉惡如仇,若留他在世,指不定今後處處掣肘,成心腹大患。

然而,五月初四,就在東宮闔家離京這一日,那位曾經所向披靡的當朝右都督,由羽林衛看護坐著一輛囚車前往京郊送女兒女婿一程,沿途,慈恩寺附近那些失去親人故舊的百姓,紛紛抓起手中爛菜葉與雞蛋,肆無忌憚往囚車裡扔,楊康被扔的滿臉汙垢,卻猶自不動。

消息傳到禦書房,皇帝膝蓋差點打了折,眼底眯出陣陣寒芒。

「父王,您且想一想,昔日威震四海的大都督一朝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陛下心裡怎麼想,百官心裡怎麼想?」

「楊康勞苦功高,深受邊關將士與百姓愛戴,他今日被人當街侮辱,他日還有誰願意為陛下,為大晉效力?」

「這一招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戳了陛下心窩子。」

那個頎長的年輕男人立在墨色裡笑意深深,「楊家出事,軍心不穩,您且看吧,不日楊家一案便有結果。」

端午節後,太子一案牽連的臣子與商戶陸陸續續被定罪,有人午門抄斬,有人徒往邊關,還有人被罷黜永不復用,三司始終未查到楊家謀反的證據,楊康拒不承認與大兀勾結,皇帝下旨收回楊家兵權,讓楊康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東宮造反一案,至此塵埃落定。

*

太子這一走,皇帝又病下了。

裴沐珩忙著侍疾,已兩日未回府。

五月初七晨,徐雲棲正帶著裴沐珊坐在敞軒製胭脂,錦和堂來了一位大丫鬟,立在廊蕪下俏生生給二人行禮,「五姑娘,王妃請您過去呢。」

裴沐珊正學得帶勁,頭也不回道,「我剛從母妃那兒過來,這會兒能有什麼事,非得我過去」

丫鬟晦澀地瞄了一眼徐雲棲,硬著頭皮回,「隔壁荀夫人帶著二小姐過來給王妃請安,王妃請您過去。」

裴沐珊霍然回眸,過去她與荀雲靈關係極好,荀夫人也很疼她,不露麵不成禮數,可是想起嫂嫂與之暗有齟齬,又擔心傷徐雲棲的心。

徐雲棲看出她為難,笑著擺手,「你快些去吧,客人上門理應見禮。」

裴沐珊拉著她,「你跟我一起去?」

徐雲棲看了一眼犯難的丫鬟,笑著回她,「我就不去了,我去了,怕王妃尷尬。」

裴沐珊撫了撫額,「確實如此。」

不多時,裴沐珊帶著大丫鬟來到錦和堂,還未進去,便聽得母親和荀雲靈的笑聲,熙王妃已許久不曾這麼高興了。

待繞了翡翠屏風進明間,果然瞧見熙王妃摟著荀雲靈喊心肝,

「孩子,從今日起,你便是我乾女兒,回頭我來做主,給你定一門好親。」

過去熙王妃明裡暗裡相中荀雲靈給裴沐珩做媳婦,此事人盡皆知,在熙王妃看來,是她失信於荀雲靈,是以心中愧疚,為了彌補荀雲靈,打算認她為義女,一來全了過去的情意,二來,從此荀雲靈與裴沐珩也有兄妹之誼,外頭也能少些風言風語,荀雲靈這邊想必也能徹底放下裴沐珩。

正撲在她懷裡撒嬌的女孩兒,梳著一個垂雲髻,穿著一件杏色對襟長衣,下麵配了一條繡蝴蝶的馬麵裙,一雙眼生得如同葡萄似的,水靈水靈,模樣與坐在一旁喝茶的荀夫人像了個七八成。

荀雲靈聽得認她為乾女兒的話,靦腆地笑著,「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那頭荀夫人聞言,將茶盞擱下,笑著搖頭,「王妃快別如此,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們心裡早就拿王妃當親人,若還認個乾親,便是刻意了,那件事便就這麼過去吧。」

王妃見她們母女如此,越發愧疚。

謝氏和李氏陪坐在一旁,謝氏坐在荀夫人下首,友善地與她攀談,李氏則獨自喝茶,輕輕掀了掀嘴角。

裴沐珊進來,先與荀夫人行了一禮,高高興興跟荀雲靈打招呼,

「雲靈,你回來啦。」

荀雲靈瞧見裴沐珊,臉色幾乎是騰得便亮了,連忙從王妃懷裡起身,迎過去,

「珊珊,可把我給惦記壞了,你這半年可還好?」

裴沐珊拉住荀雲靈,打量她幾眼,「瞧你氣色這麼好,可見是大好了。」

荀雲靈撫了撫麵頰,頗有些不好意思。

「哪有」

「咦」裴沐珊湊近一看,「你這是塗了一層厚厚脂粉。」

那頭李氏噗嗤一笑,差點嗆口水。

熙王妃冷冷看了她一眼,李氏趕忙掖了掖嘴角起身告罪。

荀雲靈被裴沐珊說破,麵露窘色,小聲解釋,「先前就告訴你了,我瘦了不少,這不,得用脂粉遮一遮。」

「哦,對了,我給你帶了一套脂粉回來」荀雲靈朝婢女揚了揚手,婢女捧了個匣子過來。

熙王妃聞言與下首的荀夫人道,「你們太客氣了。」

荀夫人笑容滿麵,「哪裡,我們在青山寺時,王妃送了那麼多補品,心中過意不去。」

「那是應該的。」

荀雲靈這廂拉著裴沐珊坐下,打算給她拆開瞧。

裴沐珊卻是指了指她麵頰,「便是你麵上塗得這個?」

「可不是,我用了極好!」荀雲靈道,

裴沐珊聞言立即搖頭,「不必了,你留著自個兒用,我如今不用這些脂粉了。」

「啊?」荀雲靈先是露出訝色,旋即失落,「珊珊,你是跟我生分了嗎?」

「哎呀,哪有哪有,我是真不用了,你瞧我的臉,是不是滑嫩許多?」裴沐珊將臉往荀雲靈麵前一擱。

荀雲靈原先沒注意,這下細細端詳一番,裴沐珊的肌膚水靈水靈的,果然比過去要好上幾層,「你這是用了什麼脂粉?」

不僅荀雲靈驚詫,便是李氏和謝氏也好奇地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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