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褲先生(1 / 2)
馬褲先生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月匈袋插著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發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
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
我隻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
很和氣的。
我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麼中國火車一定已經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麼自由!
他沒言語。
看了看鋪位,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生——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
可是聽見這麼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
「拿毯子!」
馬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的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
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茶房像旋風似的轉過身來。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承認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
茶房說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點嚇了個跟頭,趕緊轉回身來。
「拿茶!」
「先生請略微等一等,一開車茶水就來。」
馬褲先生沒任何的表示。
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
然後搭訕著慢慢地轉身,以免快轉又嚇個跟頭。
轉好了身,腿剛預備好要走,背後打了個霹靂,「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
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台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
茶房始終沒回頭。
馬褲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
剛坐下,「茶房!」
茶房還是沒來。
看著自己的磕膝,臉往下沉,沉到最長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臉好似刷的一下又縱回去了。
然後,「你坐二等?」
這是問我呢。
我又毛了,我確是買的二等,難道上錯了車?
「你呢?」
我問。
「二等。
這是二等。
二等有臥鋪。
快開車了吧?
茶房!」
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臥鋪上——兩個上鋪都被他占了。
數了兩次,又說了話,「你的行李呢?」
我沒言語。
原來我誤會了:他是善意,因為他跟著說,「可惡的茶房,怎麼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
「嘔?」
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
「早知道,我那四隻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這回該輪著我了,「嘔?」
我心裡說,「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話,把四隻皮箱也搬進來,還有睡覺的地方啊?」
我對麵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嘔?」
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決定了。
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著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
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馬褲先生把領帶解開,摘下領子來,分別掛在鐵鈎上:所有的鈎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兩個。
車開了,他頓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
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並且擊打靴底上的土。
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