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謊的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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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謊的人

一個自信是非常誠實的人,像周文祥,當然以為接到這樣的一封信是一種恥辱。

在接到了這封信以前,他早就聽說過有一個瞎胡鬧的團體,公然扯著臉定名為「說謊會」。

在他的朋友裡,據說,有好幾位是這個會的會員。

他不敢深究這個「據說」。

萬一把事情證實了,那才怪不好意思:絕交吧,似乎太過火;和他們敷衍吧,又有些對不起良心。

周文祥曉得自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才乾,但是他忠誠實在,他的信譽與事業全仗著這個;誠實是他的信仰。

他自己覺得像一塊笨重的石頭,雖然不甚玲瓏美觀,可是結實硬棒。

現在居然接到這樣的一封信:

「……沒有謊就沒有文化。

說謊是最高的人生藝術。

我們懷疑一切,隻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說謊這件事。

歷史是謊言的記錄薄,報紙是謊言的播音機。

巧於說謊的有最大的幸福,因為會說謊就是智慧。

想想看,一天之內,要是不說許多謊話,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間,不說謊怎能平安的度過十二小時。

我們的良心永遠不責備我們在情話情書裡所寫的——一片謊言!然而戀愛神聖啊!勝者王侯敗者賊,是的,少半在乎說謊的巧拙。

文化是謊的產物。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最會扯謊的家夥。

最好笑的是人們一天到晚沒法掩藏這個寶物,像孕婦故意穿起肥大的風衣那樣。

他們仿佛最怕被人家知道了他們時時在扯謊,於是謊上加謊,成為最大的謊。

我們不這樣,我們知道謊的可貴,與謊的難能,所以我們誠實的扯謊,藝術的運用謊言,我們組織說謊會,為的是研究它的技巧,與宣傳它的好處。

我們知道大家都說謊,更願意使大家以後說謊不像現在這麼拙劣……素仰先生慣說謊,深願彼此琢磨,以增高人生幸福,光大東西文化!倘蒙不棄……」

沒有念完,周文祥便把信放下了。

這個會,據他看,是胡鬧;這封信也是胡鬧。

但是他不能因為別人的胡鬧而幽默的原諒他們。

他不能原諒這樣鬧到他自己頭上來的人們,這是汙辱他的人格。

「素仰先生慣於說謊」?

他不記得自己說過謊。

即使說過,也必定不是故意的。

他反對說謊。

他不能承認報紙是製造謊言的,因為他有好多意見與知識都是從報紙得來的。

說不定這封信就是他所認識的,「據說」是說謊會的會員的那幾個人給他寫來的,故意開他的玩笑,他想。

可是在信紙的左上角印著「會長唐瀚卿;常務委員林德文,鄧道純,費穆初;會計何兆龍。」

這些人都是周祥文知道而願意認識的,他們在社會上都有些名聲,而且是有些財產的。

名聲與財產,在周祥文看,絕對不能是由瞎胡鬧而來的。

胡鬧隻能毀人。

那麼,由這樣有名有錢的人們所組織的團體,按理說,也應當不是瞎鬧的。

附帶著,這封信也許有些道理,不一定是朋友們和他開玩笑。

他又把信拿起來,想從新念一遍。

可是他隻讀了幾句,不能再往下念。

不管這些會長委員是怎樣的有名有福,這封信到底是荒唐。

這是個惡夢!一向沒遇見這樣矛盾,這樣想不出道理的事!

周文祥是已經過了對於外表勤加注意的年齡。

雖然不是故意的不修邊幅,可是有時候兩三天不刮臉而心中可以很平靜;不但平靜,而且似乎更感到自己的堅實樸簡。

他不常去照鏡子;他知道自己的圓臉與方塊的身子沒有什麼好看;他的自愛都寄在那顆單純實在的心上。

他不願拿外表顯露出內心的聰明,而願把麵貌體態當做心裡誠實的說明書。

他好像老這麼說:「看看我!內外一致的誠實!周文祥沒別的,就是可靠!」

把那封信放下,他可是想對鏡子看看自己;長久的自信使他故意的要重新估量自己一番,像極穩固的內閣不怕,而且歡迎,「不信任案」不信任案:指的是議會內閣製國家(如英國、德國、意大利等國)的議會對政府(內閣)表示不信任的議案。

一般是在議會對政府(內閣)的政策和施政方針持不同意見時提出。

不信任案一旦通過,即表明政府內閣失去議會的多數支持,政府(內閣)必須辭職,或依法提請國家元首解散議會,重新改選,由新議會決定政府(內閣)的去留。

的提出那樣。

正想往鏡子那邊去,他聽見窗外有些腳步聲。

他聽出來那是他的妻來了。

這使他心中突然很痛快,並不是歡迎太太,而是因為他聽出她的腳步聲兒。

家中的一切都有定規,習慣而親切,「夏至」那天必定吃鹵麵,太太走路老是那個聲兒。

但願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如此,都使他習慣而且覺得親切。

假如太太有朝一日不照著他所熟習的方法走路,那要多麼驚心而沒有一點辦法!他說不上愛他的太太不愛,不過這些熟習的腳步聲兒仿佛給他一種力量,使他深信生命並不是個亂七八糟的惡夢。

他知道她的走路法,正如知道他的茶碗上有兩朵鮮紅的牡丹花。

他忙著把那封使他心中不平靜的信收在口袋裡,這個舉動做得很快很自然,幾乎是本能的;不用加什麼思索,他就馬上決定了不能讓她看見這樣胡鬧的一封信。

「不早了,」太太開開門,一隻腳登在門坎上,「該走了吧?」

「我這不是都預備好了嗎?」

他看了看自己的大衫,很奇怪,剛才淨為想那封信,已經忘了是否已穿上了大衫。

現在看見大衫在身上,想不起是什麼時候穿上的。

既然穿上了大衫,無疑的是預備出去。

早早出去,早早回來,為一家大小去掙錢吃飯,是他的光榮與理想。

實際上,為那封信,他實在忘了到公事房去,可是讓太太這一催問,他不能把生平的光榮與理想減損一絲一毫:「我這不是預備走嗎?」

他戴上了帽子。

「小春走了吧?」

「他說今天不上學了,」太太的眼看著他,帶出作母親常有的那種為難的樣子,既不願意丈夫發脾氣,又不願兒子沒出息,可是假若丈夫能不發脾氣呢,兒子就是稍微有點沒出息的傾向也沒多大的關係。

「又說肚子有點痛。」

周文祥沒說什麼,走了出去。

設若他去盤問小春,而把小春盤問短了——隻是不愛上學而肚子並不一定疼。

這便證明周文祥的兒子會說謊。

設若不去管兒子,而兒子真是學會了扯謊呢,就更糟。

他隻好不發一言,顯出沉毅的樣子;沉毅能使男人在沒有辦法的時候顯出很有辦法,特別是在婦女麵前。

周文祥是家長,當然得顯出權威,不能被妻小看出什麼弱點來。

走出街門,他更覺出自己的能力本事。

剛才對太太的一言不發等等,他作得又那麼簡淨得當,幾乎是從心所欲,左右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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