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縫合的心髒（1 / 2）
隋英請了兩天假，將自己關在漆黑的房間裡，日夜顛倒的睡覺，餓了就拿一碗泡麵，囫圇吞棗的吃下，將泡麵盒堆在桌子上接著睡。他睡覺時，習慣將自己整個蒙在厚實的被子裡，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一切事物。他懶得去管不相乾的人和事，年少氣盛時的正義感在歲月的流逝裡消失殆盡。
不殃及到他，怎麼都好。
他常常會在夜深人靜時因想起已故的親人而崩潰大哭，在狹小的房間裡大吼大叫發泄情緒，到了公司後又恢復沉默懦弱的樣子。他覺得自己活得像個怪物，卻又無能為力。
他從來不會主動爭取什麼，不論是更高的職位和薪資待遇，還是讓他心動的姑娘，甚至是早餐時最受歡迎的肉包子。職位？這會讓他活得更累。戀人？他這樣的人，何必去耽誤別人的青春。至於早餐裡五分鍾內被搶空的肉包子，反正他吃什麼都可以，就讓給真正想吃它的人吧。他有時候也會思考一些稱作哲學的問題，比如，像他這樣的人，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他既對社會做不出貢獻，也煩透了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總有一天，他會連路邊偶然跑過的流浪狗都感到厭煩。
他對自己心態的變化而感到好笑，明明他從前也有過奮鬥的念頭，也有過拚了命想要實現的理想。
在隋英的印象裡，「爸爸」是一個很模糊的存在。那個人一個月隻會出現幾天，在那幾天裡，他會來學校接他放學，笑著和老師打招呼，那笑容，讓年幼的隋英一度以為他的父親是怎樣一個和藹的人。可惜假麵總有被揭開的一天，真相也會有重見天日之時。某一次，在那個人走後的第二天，媽媽獨自一人離開了家。她的眼神空洞，連隋英跟在她身後都沒有發現。那時愛好冒險小說的他，認為偷偷跟蹤一個人是很刺激的事情，於是，他遠遠的綴在媽媽身後，以為會發現故事書裡出現的寶藏。他沒有找到珍稀的寶藏，卻發現了他從來沒想過的事情。他跟著媽媽回到了從前外公外婆的房子，自外公去世後，那座房子長久無人居住，屋子裡灰塵遍布，甚至在角落裡生出了蜘蛛網。他看見媽媽站在窗戶前一動不動，就這樣愣愣地停留了許久，她麵朝著明媚的陽光，卻不知人生中的黑暗何時過去，何時才能迎來熱烈的白日。
在媽媽無意露出的手腕上，一圈黯淡的紅色格外刺目，讓人觸目驚心，那是一條狹長的血痕。一時間，他似乎明白了許多從前不解的事情：為什麼那個人出現的那幾天裡，媽媽的眼眶從來發紅；為什麼媽媽總會提醒他不要惹到那個人；為什麼外婆從來不曾說起過那個人……真相鋪天蓋地的襲來，將他從前不曾在意過的小事一一掀開，展露在他麵前，使他不得不直視這世間的惡。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有兩副截然不同的樣子。
故事裡的主角總是有主角光環的，可他卻沒有。那一天，他親手把對那個人的幻想，連同自己的冒險尋寶夢一起打碎，他要做一個真正強大的人，強大到足以護住他想守護的人，強大到足以毀滅世間的那些罪惡。如果現在不可以，那起碼在遙遠的未來，他要做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警察。他要破社會上危害最大的案子，要還所有受害人公道，要讓世間真相重見光明。人一旦有了理想，便有了前進的動力和方向。他的成績提升的很快，知識麵也越來越廣，也逐漸變得沉穩冷靜。那一年，他也才八歲。那一年，他建立起完備的未來規劃，並為之付諸行動，他會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他的理想，也會自豪的對媽媽和外婆說：「以後，我保護你們。」同年，他的未來被那個人輕易打碎。他終究沒有護住他想守護的人。外婆聽到家門口的動靜，第一反應便是將他藏進櫃子裡，她紅著眼眶囑咐道：「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一定，不要出來。外婆蹣跚著步子走出了房間，之後便是那個人大聲的謾罵和媽媽的哭聲，他隻能從隻言片語裡找出一個重點，那個人回來是為了要錢去賭博。
他看見那個人跟著外婆沖進來，隨手抓起桌子上的花瓶重重的擊向外婆的頭，血腥味很快便湧進他的鼻子裡，他瞪大了眼睛，直到眼睛發澀，他的心髒疼到幾乎窒息。殺了那個人，他的腦中不斷冒出這個想法，理智卻告訴他這無法做到，他能做到的，隻有在那個人離開後，用法律的手段將他送進地獄。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他看到外婆倒在地上，在那個人離開房間後，外婆輕輕的向他比著口型，她說的是，不要出來。他點了點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由於現場的證據和他的口供確鑿，嫌疑人很快鎖定並捉拿歸案。他穿著病號服，站在紛亂的人群裡，看著那個人被警察桎梏著，頹廢的被警車帶走。他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媽媽早就報過警了，隻不過那個人花了點錢，搪塞了幾句便把警察糊弄走了，之後不論媽媽怎樣在電話裡向警察哭訴，求他們救救她和外婆，他們都不再受理，隻當這是夫妻間平常的矛盾。他不敢想象，媽媽在聽到電話掛斷的聲音時，該有多麼絕望。警察這個職業，不是為了正義和真相而生的嗎？為什麼他們會輕易被一些利益搪塞過去？為什麼他們會一再掛斷求助者的電話？為什麼，他們會忽視掉事情的真相……
他在人群裡穿梭，聽著警笛聲逐漸遠去，他忍受著月要部刺骨的疼痛，追隨著警笛聲的方向而去，眼前越來越模糊，他迫切的想要知道，究竟為什麼，他們會忽視那場顯而易見的家暴，如果他們把那個惡魔關進拘留所，製止那個人的惡行，是不是這場悲劇便不會出現。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隻是這樣一直漫無目的的走著，最終，暈倒在擁擠的人潮裡。
原來，人性是這樣復雜，他是這樣的弱小。
惡魔被判了死刑，而懷揣理想的少年，也因永久的月要傷而被折斷翅膀，淹沒在迷途中不知方向。
隋英吃完家裡的最後一碗泡麵，撈起外套出門。刺目的陽光讓他閉了閉眼睛，他走進一家超市，買了些麵包和火腿腸。他咬了一口鬆軟的麵包，從口袋裡取出不斷震動的手機，他接起來，聲音有些沙啞：「餵？」對麵立刻傳來主任的謾罵：「隋英！你不想乾了是不是！趕緊給我滾來上班。」他沒有答話，因為他看見另一邊的街道上，一個中年男子狠狠的扇了身邊的女人一耳光，嘴巴一張一合，似是在罵著些什麼，揚起了手不斷地毆打女人。他沉默著站在原地，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麵對這場家暴。電話裡的男聲仍舊在吵嚷著什麼，他卻似乎忽略了一切雜音，隻是邁開步子向著家的方向走去。他從男子身邊路過，目視著前方，加快了步子走開。就算他上前去製止，也打不過那個肥胖的男子，說不定還會波及到他，在這個世界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管這些無關的事情，沉默著走過去吧。他的心裡這樣想著。
他痛恨那兩個警察，也痛恨當時弱小的自己。即便那是在當時危險情境時做出的最優選擇，但後來他卻總是會控製不住的想，如果那天他沖上去，和那個惡魔廝打起來，會不會為他愛的人爭得一絲生機。
他停下步子。好吧，他不得不承認，直到現在，他還是在耿耿於懷當年藏在櫃子裡的那個他，他受夠了這樣懦弱無能的虛度光陰。他不知道當年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此刻，他想為同樣身處黑暗的可憐人搏得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