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案首之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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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兜鈴跟另外兩三人聽這話紛紛出列,都稱自己親眼所見。另外還不忘說齊鳶進考場後就呼呼大睡,後來醒了就給孟大仁傳了東西。

原本站在最後的孟大仁一聽此事似乎還跟自己有關,立刻站直了身子,伸頭伸腦地朝前看,努力支棱著耳朵。

唯有齊鳶從頭至尾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仿佛眾人討論得並不是他一樣。

錢知府早已經等不及了,立刻怒道:「齊鳶,如今眾人都肯作證,你有何話可說?可是孟大仁受你要挾,幫你做的?」

他想也不想便厲聲訓話。

齊鳶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點不可置信的神色:「錢大人,這……這如何說得通?」

孟大仁此時才如夢方醒般,大聲道:「各位大人!學生冤枉!」

說完從人群最後提著衣服一路快步走著,到了齊鳶身邊。

他提著衣服走路已經惹得眾人側目,此時站定,大家才發現這人的衣服不太合身,月要身鬆鬆垮垮也就罷了,袖子和下擺顯然也長出許多。

孟大仁又唱戲似的抖了抖袖子,泫然欲泣道:「大人!學生好生冤枉!縣試當日,學生才寫好草稿,手中毛筆竟然一命嗚呼,棄學生而去。學生當即悲從中來,又想自己淒風苦雨苦讀數年,如今嘔出心肝無人看,悲慟難捱,哭泣半場。正在這時,天降神筆……」

「好生囉嗦!」錢知府看他唱戲似的做派本就不耐煩,聽他囉裡囉嗦半天,忍不住道,「你隻消承認齊鳶是否與你私傳物品便是了!」

孟大仁「啊呀」一聲,淒然道:「大人!那筆從何而來,學生哪裡知道?隻當是神仙所贈了。更何況若是齊公子所送,那也隻有本人抄他的,沒有他抄本人的道理呀!」

大家原先聽到齊鳶和孟大仁之間傳東西,本能的決定是齊鳶沾光,倒是忽略了先後順序。

孟大仁若是一本正經辯白也就算了,偏偏一唱一嘆,搖頭晃腦,後麵有耳力稍弱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不由悶笑起來。

錢知府臉色漲紅,待要訓斥他衣著不整,就見孟大仁轉身朝齊鳶長長一揖,感動道:「原來是齊公子暗中相助,齊公子助人不留名,乃真君子也!」

桂提學自始至終便冷眼旁觀,此時見孟大仁不僅文有古風,行事竟也是有趣之人,不由哈哈笑道:「君子之風,不錯。齊鳶,君子亦有惡乎?」

「君子亦有惡乎」出自《論語·陽貨》。子貢問孔子,君子也有憎惡的人嗎?

桂提學當眾問這個,顯然是借齊鳶之口敲打眾生童。

齊鳶無奈地笑了笑,隻得順著桂提學的意思道:「回大宗師,君子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厭惡「居下流而訕上」——位置處在下級而誹謗上位的人,「訐以為直」——攻訐他人卻以為是正直的人。

何進等人一聽,無不色變。

如今除非他們能證明齊鳶的確作弊,否則自己就要背上「訕上」「訐人」的惡名了。

桂提學淡淡點頭,徑直看向何進,「何生,案首的墨卷在你之上,你可心服口服?!」

何進心中暗暗一驚,他並沒有跟人說過,他知道洪知縣極愛古文,因此孟大仁的文章排在第二他並不覺得意外,他不服的是案首墨卷!

哪怕單獨論時文,他也認為自己的文章在那篇之上!不管那是誰寫的,案首都應該是自己的!

何進深吸一口氣,他雖然知道這案首定然是桂提學點的,但自己的傲氣和不服卻很難壓製,因此咬咬牙拱手道:「還請……大宗師指點!」

桂提學一聽,便知道何進自以為自己的答卷要比齊鳶的優秀,一想在場之中恐怕不少人也會這樣覺得,兩篇文章製藝如何論高低?因此微微頷首,道:「你所做文章非同凡響,便是鄉試墨卷也不過如此了。」

得到了大宗師肯定,何進臉上稍稍一紅,心裡鬆了口氣。

「若是沒有齊鳶,時文之中你自然當得第一,然而你倆同科相比,你便吃虧了。」桂提學接著道,「先說『生財有大道』,齊鳶承題『夫財生於勤而匱於侈也』破題甚切,最為有理。而你的承題『夫天下未嘗無財也』既是泛泛之語,又不切實際。此題你弱於齊鳶,你可服氣?」

何進隻覺氣息瞬間停滯,十分難堪,但也無話可說,隻得點頭:「此篇學生的確做得倉促了。」

桂提學聽這話稍稍蹙眉,態度倒是十分溫和,繼續道。

「再比第二篇,齊鳶所做『聖人述時人之論禮樂,而因自審於所從焉。』此破題既為一篇綱領,句法體麵,題意括盡。再看承題『蓋禮樂惟古為得中也,夫子惟用中而已,而肯徇乎時好耶?』……你們皆循程文以『質』字為題眼,唯獨齊鳶從『中』字落手,此處已經別具一格。」

江都縣的童生名額隻有一百,場中的上千儒童,隻有十分之一能過院試,考過了院試才能稱呼桂提學為老師。因此今天這番大宗師當麵授課,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

縣學裡的生員也都不讀書了,悄悄從教室走出來站在廊下,聆聽桂提學教誨。齊鳶的文章因而也被上千人同時聽在耳朵裡,隨著桂提學的點評暗暗揣摩。

桂提學已經將齊鳶所做默記心中,此時信手拈來,一路誦至承題之處。

「『曰∶天下有可以徇世者,雖與俗從之而不以為同;有可以自信者,則違眾從之而不以為異。吾茲有感與禮樂矣。』這幾句文體舂容大雅,渾融罩住。而之後,齊鳶又提禮樂,『彼禮樂者,先王製之,後世從之……』此句風度飄逸,機括甚圓,直至講至先進,『文質彬彬,然後未知君子……』」

桂提學隻覺邊誦邊評不過癮,乾脆一口氣背至結尾,再回首解說道:「文質彬彬二句起,此文格局便與爾等大不相同。渾然天成,巧若天工。文章妙處,便全在一個機字,齊鳶行文操作合辟,抑揚起伏,矩度嚴謹不失分寸,文調疏盪不失嚴整,方圓互見,氣勢盡出。再看何進之作。」

他這次不再從頭講起,隻背出中間最為出彩的幾句:「『聲名文物之盛,雖目擊夫近世之風;而淳龐忠厚之遺,不敢失作者之意。』你這四句,做的極為精緊,然而正因過於求巧,全篇皆是如此,一股之中無一閒句,一句之中無一閒字,因而氣象緊而狹,文氣亦不順暢。

齊鳶酣然而成,渾然無跡,你鑿鑿求奇,反落下乘。若今年沒有齊鳶,你的卷子點為案首也無不可。然而有齊鳶的絕妙之作在此,你之精輸於齊之拙,你的有意輸於齊鳶的無意。詞格之內,氣調之外,你處處都要落後一步,齊鳶得此案首,你服還是不服?」

桂提學提聲喝問,聲音隆隆。

齊鳶的文章長短豐約,背誦時幾乎令人口齒生津,然而何進的文章卻越收越緊,等到最後,更覺氣勢不足。

在場千名學子早已被他的條縷分析所折服,自己兩下對比,亦覺心神一震——若非大宗師親自教導,多少人要誤入何進的歧途,隻一味刻意求精求巧呢!

這下在場之人無不嘆服,也不管桂提學問的是誰,千人齊聲喝道:「服!學生甚服!」

何進麵色漲紅到發紫,桂提學肅然看他,他隻覺一口心血直沖喉頭,當即再也克製不住,大聲道:「學生不服!」讓齊鳶壓他一頭,他就是不服!

他說完嘴唇都哆嗦起來,對桂提學拱手道:「大宗師,齊鳶為人輕薄諂詐!這文章再好也非他所做,學生不服!」

這下桂提學終於難掩怒色,皺眉道:「你說非他所做,可有證據?何進,平白無故汙人名聲,可是要治罪的!」

「學生沒有證據,但學生願意跟他當場比試!否則這案首學生不服,江都縣上千名考生也不服!」何進抬起頭,雙目中怒火赤赤,語氣悲切,「學生隻信當場比試,請知府大人出題,若齊鳶做不出,大人們務必給這次的上千考生一個交代!」

齊鳶啞然,見眾生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顯然誤會難消,便點了點頭,淡淡看向何進。

「若我做得出,贏得了呢?」

何進氣得身子都抖了起來,他咬了咬後牙,目眥欲裂地瞪著齊鳶,一字一頓道:「若你能贏得了我,我何進,終生不再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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