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船清夢壓星河(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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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雲搖來不及思考,麵前這顆這可怖的仿佛足以湮滅整個乾元界的光球,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象。

磅礴的吸力已經將她生生拽了進去。

神魂如同被汪洋川流從九天之上重拍在崖下,意識昏晃,再蘇醒時雲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也確是隔世。

最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立在紅砂之上的四腳木桌,桌椅破爛,顯然飽受風霜。

桌上,束起箭袖的左手一側,擱著柄樸實無華的長劍。它的劍鞘被藏青色的老布條纏裹著,隻露出劍柄上厚重的玄鐵霜色。在這傍晚夕陽輝映裡,劍柄像釉上了一層血色的漆,漆色下,又蘊著鈍而堅實的暗芒。

甚至不須思考,雲搖看見它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它的名字——

不久前在天山之巔一聲劍鳴通傳八荒的……

神劍「奈何」。

確認過它的身份後,雲搖對自己所處的時空也有了模糊的猜測。

奈何劍在手,她還是雲搖,但卻至少是三百年前的那位雲搖了。

而桌腳下的紅砂,從這方山路旁的酒肆地麵,一直蔓延到視野的無盡遠處。

仙域是沒有這樣的地方,但魔域有。

——炙焰紅砂。

這裡是魔域,四大主城之一,朱雀城。

雲搖一時心緒古怪。

也就是說,慕寒淵七情之海裡那顆猶如烈日的記憶光團,將她帶到了他三百多年前的某個時間節點,這段記憶中有她的存在,而這個節點,竟然是在魔域。

乾門乃至仙域,人盡皆知,慕寒淵是乾門小師叔祖雲搖當年從山外領回來的孤兒。

但絕無人知道未來道子竟出身魔域。

——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可以想見,會引得如何一番兩域震盪,天下不平。

雲搖思緒急轉,下意識拿起旁邊的茶碗抿了一口,想壓一壓驚。

「——」

一口入肚,辛辣如火,雲搖差點嗆出來。

她睖向手中「茶碗」。

是酒,她當年還好這一口?

而在落眼這片刻,雲搖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原身記憶裡,她之前在初次醒來時就已經查探過,卻是並未注意到——三百年前與慕寒淵有關的部分,似乎全都模糊影綽,像是被什麼外力抹除殆盡。

以至於她竟然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如何帶走了少年時期的慕寒淵?

雲搖蹙眉,不待回神,像是無形之中的本能驅使,她手中酒碗已經被重重地擱上了桌麵。

「——砰。」

酒碗砸桌。

不遠處,背對著這邊的堂倌賣力擦桌子的身影一僵。

似乎煎熬了一番,堂倌才賠著笑臉轉回來,小快步跑到了雲搖身旁:「貴人可是有何吩咐?」

也不知她做了什麼,叫這跑堂的怕成這樣。

雲搖暗自想著,就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浸上冷意的啞:「如此酸澀,難以入口,你這酒裡莫不是下了毒?」

「貴人冤枉,小的哪敢啊!您若不喜歡,店裡還有其他的,小的孝敬給您!萬萬不敢惹貴人動怒啊……」堂倌嚇得連聲驚呼。

「行了。」

雲搖不耐打斷,靠回長凳後,撐著這方炙砂之上酒肆棚子的簷柱上:「我問你答——敢有欺瞞,看我砸不砸了你這黑店。」

「是,是,貴人盡管問,小人一定知無不言!」

「近些日子,這裡可有什麼妖魔作亂?」

「……啊?」

別說堂倌愣神,連剛開口的雲搖自己都愕然:莫非三百年前,雲搖是跑魔域斬妖除魔來的?

「問你就答,啊什麼啊?」

剛抬起的酒碗又磕回去,這次更重,嚇得堂倌險些當場跪下——

「小、小人不敢說啊,」堂倌連連擦著汗,偷眼觀察她神情,「貴人當真,當真要聽嗎?」

「嗯?」

雲搖側身。

堂倌咽著唾沫開了口:「要說最,最大的妖魔禍事,當是三、三日前,一位紅衣女魔頭——不,紅衣仙、仙子,屠了那白虎城主,還有他的擁躉……白虎城護城河八百裡、八百裡飄血,至今未絕……」

順著對方抖得篩糠似的目光,雲搖望到了自己身上。

衣裙血紅,佩劍藏鋒。

……難怪。

三日前剛有一位來自仙域的「女魔頭」屠了白虎城,三日後,與傳聞中極其相似的女客就出現在了這朱雀城外幾百裡外的一處酒肆。確實不須她做什麼,夠嚇得酒肆裡客人盡散了。

雲搖淡淡嗤了聲笑,像是渾不在意,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她微蹙起眉,似乎很厭倦這酒辛辣酸澀,但還是沒說話地將剩下的慢慢飲盡了。

堂倌見她不似動怒,膽氣也稍大了些。

他頓卡著說完:「如今,這位仙子已入了魔域懸賞榜,直上榜首,四大主城到處都在追捕,還請貴人小心些,小心才是。」

「哦,四大主城,」雲搖輕哂,「看來白虎城殺得不夠多,還不足以叫他們長長記性。」

「——!」

這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像是在薄冷的雨霧中酵開了無盡肅殺的血腥氣,叫堂倌剛回的臉色霎時就白了個乾淨。

好在雲搖似乎並未多追,低眉又淡淡問了句:「其餘呢。」

「啊……啊?」

「妖魔作祟。」

「哦,妖魔,妖魔……」堂倌竭力調轉起驚得空白的腦子,絞盡腦汁想著怎麼應付這位殺星,還要不敢說假。

汗如雨下地苦思數息後,他忽然驚聲:「有!有的!就在朱雀城,城西八十裡外,有座毗鄰的小城,聽說那裡最近出了一隻惡鬼似的怪物!害人無數!!」

「惡鬼,怪物?」雲搖拿起的酒碗在半空一停。

幾息後,她回眸,勾了個薄淡的笑。

漂亮的唇形下,血色像從唇瓣上慢慢洇開,要染上那張蒼白冷淡的麵孔。

她拿起劍,起身:「那座小城,叫什麼名。」

「還、還鳳城。」

「……」

血紅身影甫一離了酒肆,嚇得腿軟的堂倌已經撐不住,癱坐到地上。

不等他擦盡額頭的汗,忽然聽得那道冷淡如霜的聲音又拂回耳畔:「對了,還有件事。」

「——!?」

堂倌險些嚇得暴斃,左右僵轉著腦袋,卻找不見那名女子身影。

他隻得哆嗦著問:「貴人還請吩、吩咐。」

安靜許久。

炙焰紅砂之上,被烤得炎炎扭曲的空氣裡,像是浸入一襲淡淡的雨霧。

涼意,哀意,又摻上幾絲繾綣的濕潮。

「你們這兒……有棺材鋪嗎。」

-

酒肆裡那會雲搖便有所察覺。

等她事後去往還鳳城,這一路上不曾斷絕的追殺就更是驗證了她的猜測——之前酒肆角落留下的那兩位客人,多半是沖著在那個什麼懸賞榜榜首來得。

雲搖沒什麼所謂。

她的奈何劍下是不渡無罪之人,但也不吝送走些專來尋死的鬼。

不知殺退了多少撥人,這般停停走走,耽擱兩三日後,雲搖終於看見了坐落在被狂風卷起的炙砂間,那座還鳳城影綽模糊的輪廓。

這一路上雲搖都有些遲疑。

不知當年的「雲搖」與慕寒淵是如何相遇、慕寒淵在這魔域裡又是何身份,她進來之後便沒得選,隻能循著這段記憶裡的雲搖,重歷一遍當年之事。

隻是七情之海中,愈是情緒極致的,記憶光團愈是大。一旦沉入其中,也愈是難以脫離。

而將她一並拉進來的那個……

雲搖至今隻要一閉眼,就好像仍能感覺到那顆太陽似的光團將天地映得一片熾白。

她甚至覺著,用「光團」這種詞形容,實在有辱它的浩然可怖。

雲搖根本無法想象,像慕寒淵那樣七情不顯的人,怎麼可能會在七情之海裡有這樣一段記憶——就仿佛隻這一段記憶,就已吸納走了他人生裡全部至深至切的七情六欲。

……絕不僅僅是恐懼,即便恐懼一般就是世人七情之海中最極致的情緒。

但那樣磅礴到可怖的,不會是。

踏入還鳳城前,雲搖一直都是這樣篤信的。

直到城門內,她看到了那場盛大的祭禮,還有城中祭台最高處,那個被縛在滿是鐵棘的絞刑架上,衣衫已被新舊的血層層疊染得盡紅的……

少年「惡鬼」。

一柄刻滿血色符文咒印的長槍,當月匈洞穿。

它冰冷地橫貫過他的心口,將他懸刺在那高聳的祭台刑架上。

鮮血從少年身前淋漓灑落。

而祭台下,歡呼、禱告、祈願,城中的老人們激動地流淚,孩童大笑著手舞足蹈。

那像是一場滅世前的狂歡。

刑架旁,不知是巫祝還是神婆的一身襤褸的祭禮主持捧著咒書,隨著祭台下一潮蓋過一潮的高呼,將那一根根刻著符咒的長錐,如淩遲地深楔進那少年惡鬼的每一根骨頭。

雲搖僵在身旁狂潮般的呼聲裡。

她來遲了。

第八十一根長錐,正揚起一道刺目的血花,灑下長空,釘穿了少年惡鬼蒼白脆弱的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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