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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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師徒之契。

這個詞就像是隱藏在識海中一道無形開關, 在雲搖將它脫口而出後,她不知何時被封存的真正記憶洶湧而出——

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

這裡隻是慕寒淵七情之海中的過往的記憶,她不是這裡的雲搖, 她從三百年後來。

如同一場酩酊大醉,雲搖都不知道從哪刻開始,她竟忘了進來前的記憶。反倒是和三百年前慕寒淵記憶裡的這個雲搖融為一體,真真切切感知經歷著這裡的一切。

這裡的每一句話是她所說,每一個念頭是她所想, 每一個決定是她所做。

刻骨銘心。

「這就是沉入七情之海便難以離開的原因麼?忘記現世一切, 永墜回憶……真可怕。」

「七情之海?」

不遠處, 身在絕崖前,遠眺兩界山的少年慕寒淵似乎聽見了, 回過身。

夜風飄搖拂起他衣袂。

「是啊, 七情之海,」雲搖細細觀察著少年神色與反應, 「你有印象嗎?」

慕寒淵睫羽微垂。

雲搖發現他思索或回憶什麼的時候, 都會有這個細微的表情,和三百年後一模一樣。

隻可惜少年思索許久,最終還是搖頭:「似乎聽說過,但又想不起來。」

「……沒事, 路上我說給你聽。」

雲搖麵上維係著笑, 心裡卻有些煩悶。

作為這片七情之海中那顆堪比皓日的記憶光團的主人, 慕寒淵的沉浸程度顯然比她要深得多, 不知何時才能真正醒來。

不過, 既然她能醒,那便證明七情之海裡最洶湧的情緒潮峰已經度過。且本該沉淪的記憶裡多了她這樣一個外來的異數,慕寒淵被喚醒應當也隻是時間問題。

那麼, 過去的這段回憶便是慕寒淵那顆可怖的七情光團的來源?

那種極致的情緒是他對惡鬼相的恐懼嗎?

看他對自己下手那狠勁兒,這也不像啊……

「師尊,」少年人不知何時回到她身前,眼神微異,「我似乎可以憑借師徒之契,感知到師尊所在。」

「……啊,是啊,」雲搖心虛得打著哈哈轉移話題,「可能你,天賦異稟吧。」

「果然不是錯覺。」

像得了什麼驚喜玩物,少年慕寒淵麵上雖不明顯,但纖長濃密的睫毛極快地眨了兩下。

按雲搖觀察,他這便已是愉悅難抑的體現了。

這麼古怪的東西都覺得新奇,孩子恐怕沒經歷過什麼童年,也是怪可憐的。

雲搖想著,卻完全沒發現——經歷了這番記憶後,她已經非常自然且適應地代入了「慕寒淵的師尊」這個身份,看著慕寒淵的眼神都親近了許多。

她從青石上起身,給麵前那個已經與她差不多高的少年摘去了額鬢旁的一片微卷落葉。

少年怔然,抬眸望她:「師尊?」

近在咫尺的這雙眼睛烏黑如琉璃冷玉,不比三百年後霽月清風,難攀難摘,卻更透著少年人的清冽無害,像個隔壁家沒長大的漂亮小孩。

雲搖不由笑了,摘下來的那片沾著土的葉子被她拈在指尖,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慕寒淵,你有三歲了嗎,還玩泥巴?」

「師…尊。」

少年人臉皮薄得很,她隨便一句話,他臉頰就微微見了紅。

雲搖也意外:「現在可真好逗,哪像以後……」

「嗯?」少年茫然。

「哦,我是說,我調息好了,可以出發了。」雲搖起身,朝少年招了招手,往山下走。

-

帶著慕寒淵,身上舊傷又積弊已久,雲搖也不便始終禦劍,就這樣一路向南,風餐露宿了兩三日後,終於和慕寒淵一道抵達了仙域最北的城池,遙城。

入城後,雲搖找了家客棧開上房間,讓店小二送上熱水蓄滿了浴桶,就把自己泡進水中。

意識覺醒後,腦海裡念頭更雜更亂了,她需要休息一番,順便將這些所知全捋一捋。

首先便是將她喚醒的「師徒之契」。

這是她神魂誤入了乾元界後,就一直執念要解決的問題。隻是誰能想到,她在三百年後的現世苦苦追尋不得的「師徒之契」的真相,最後竟然是在慕寒淵的記憶光團裡得知的?

真相本身就更叫她啼笑皆非。

原來所謂「師徒之契」根本不存在,難怪查無可考,它竟隻是三百年前雲搖為了隱瞞惡鬼相本體被她封禁在自己體內的事實,而隨口扯出來,糊弄慕寒淵的。

直到三百年後,慕寒淵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惡鬼相本體並非徹底泯滅,而是轉移到了雲搖身體裡。

水中,雲搖下意識地扌莫了扌莫眉心。

此刻眉心封印的邪物被她遮去了氣息,不會顯影。

現世裡糾纏著她額間仙格神紋、還將神紋變成血色的緣由,顯然就是那團血焰邪物了。

仙格神紋,竟然被一團邪物「汙染」了……

雲搖想想都臉綠。

攀著浴桶邊緣,她仰頭,望著窗外天穹嘆氣:「各路神仙,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竟然連神紋這種仙界造物都能、也都敢染指,你們還真看得下去啊?」

「……」

自然無人回應。

不解決了這個禍患,雲搖估計自己是這輩子化成灰兒也別想回仙界了。

「唉——」

一聲長嘆未盡。

雲搖眉心一點灼意牽著她,下意識回眸看向寂然緊閉的房門。

幾息後。

「篤,篤篤。」房門忽然從外麵被人叩響了。

閉著眼雲搖都猜得到門外是誰。

「等等。」

「是,師尊。」

「……」

雲搖從浴桶中起身,雪白的影在屏風後輕慢一晃,掛在屏風上的嶄新衣裙便裹上了身。

裙擺揚起一道圓弧。

隨雲搖轉身,係好的裙帶從月要側迤邐垂下。

嗒。

房門無風自開,少年慕寒淵側身等在門外。

「進來吧。」雲搖挪到了離門最遠——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她望著窗外,懶怠地出了聲。

「師尊,遙城中有仙門弟子。」

「自然。往北百裡就是兩界山了,自仙魔大戰後,一直有仙門弟子值守此地,防備魔族入侵。」

雲搖說著,心口忽悶痛起來。

她蹙眉,想起仙魔大戰後原主唯一能相依為命的五師兄,就是不久前死在了戍守兩界山之時。連屍身都被魔域宵小帶回了白虎城。

這也是雲搖一人一劍殺入魔域的根由。

可惜三百年後,世人要麼慨她一劍壓魔域,威赫無雙,要麼罵她不顧宗門仙域安危,隻求自己快意。

早沒人記得乾門七傑中除了她的最後一人,就死在兩界山那場雪裡。

「……」

雲搖籲出口氣,看它化作白霧,叫這極北的寒苦中又多了一簇霜花。

「師尊,那些人似乎知道你回了仙域,」慕寒淵道,「他們正在城中尋你蹤跡。」

「……尋我?」

雲搖莫名其妙地回過頭:「那去看看。」

雲搖心裡有異,走過慕寒淵身旁都匆忙。

她並未注意,在她行經他肩側後,衣袂拂起沐浴過後的清淡冷香,少年慕寒淵緩抬了頭,回眸凝向她。

他眼底爍動著的,是與雲搖從魔域帶回來的那個少年慕寒淵完全不同的、冰冷而近邪異的情緒。

「師尊。」

那個聲音輕啞,飄渺,亙遠,像從荒古的山川跨過時間長河盡頭,覆山渡水而來。

他漆眸裡星海般寥廓,幽邃,交織著愛恨難辨的混沌。

最後卻隻剩一句。

「……好久不見。」

——

那群人確實是尋她,還是來尋她不快的。

遙城有一處驛館,是仙門弟子們前往兩界山駐守前或休整或集合的地點。

而此刻,驛館中堂。

堂內設了兩把上椅,又在兩側分設了兩排。雲搖就坐在左首上椅,麵著堂中一眾仙門長老。

與其他宗門之間的來往,向來是五師兄慕九天操持,雲搖隻在宗內閉關修煉。以至於此刻在座眾人,她連一個眼熟的都找不出來。

「……不知雲師叔意下如何?」

雲搖思緒未定,就聽右手邊,和她同坐這堂中上椅的一位白須長老問。

雲搖回眸:「什麼事意下如何?」

白須長老一梗,又維係住笑容:「自然是我們方才所說的,成立眾仙盟之事。」

「哦,眾仙盟?」

想起三百年後這個仙域人盡皆知的名頭,雲搖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笑意,「我若說不行,那諸位就不立盟了嗎?」

「……」

堂中一寂。

各仙門長老們麵麵相覷,似乎頗有異色,可是沒一個做出頭鳥的。

雲搖望著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心裡卻冷拎得清——

隻看這個態勢,怕是此時的仙域內,除了一家獨大的乾門外,其餘仙門之間早就有了某種默契。

她隱約記得,慕九天執掌時期的乾門,與眾仙門間一直有某件事上的分歧。隻是彼時乾門一門力壓仙域,山內更有雲搖這個仙域第一劍修坐鎮,沒人敢異議罷了。

如今慕九天屍骨未寒,他們已經忍不住要到明麵上翻身做主了啊。

雲搖此刻若明言不許,他們確實不敢明立。

但她更清楚,乾門沒落、眾仙盟成立,這一切是仙域大勢所趨,她阻攔也隻是拖延時間,不會對三百年後的終局有任何影響。

她素來懶得白費力氣。

「我看諸位早有定意,既然如此,還不遠千裡來尋我做什麼?」雲搖抬手,撥過手背上垂著的金鈴,「何況乾門如今的掌門姓陳,名青木,乃我五師兄門下首徒——你們不去找他商議,卻來找我,是要離間我乾門嗎?」

嘩——

話聲甫落,雲搖擱在一旁的奈何劍應聲清鳴。

劍唳之聲頓時惹滿堂色變。

各仙門長老們正襟危坐,雲搖右手側的那名白須長老則立刻起身賠罪:「豈敢,我等豈敢?雲師叔誤會了,我等隻是覺著陳師弟年紀尚輕,不能代乾門決議,而您貴為仙域修者之首,立眾仙盟這等大事,自然要得您首肯——如此行事冒昧,許是叨擾了您,但絕無二心。」

「陳青木年紀再輕,也是我師兄欽定的乾門掌門。」雲搖淡聲提醒。

「明白,明白,」白須長老賠笑,「此事我們會與陳掌門議定。」

雲搖垂下手,金鈴晃盪:「還有旁事嗎?」

「是,還有一件事須勞煩雲師叔。」

「何事?」

「……」

對方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將目光一抬,落到了雲搖身後侍立的少年身上。

雲搖心裡一動,她忽有種直覺,方才眾仙盟那事不過是個引子,這一行人的真正目的,卻是在接下來的這件事上。

思及此,雲搖蹙眉:「你不看我,看他作甚?」

「敢問師叔,」白須長老緩直起月要,聲量運氣似乎也跟著拔起,「您身後這位少年,可是從魔域帶回來的?」

「——」

話聲一落,滿堂長老目光皆落於慕寒淵一身。

而少年連停頓都不見,仍無聲垂眸。

像未曾聽到一般。

「魔域?誰說的?」雲搖勾笑,靠進圈椅裡。

「有人傳訊,稱師叔身旁這位乃是魔域一惡鬼所化,許是他迷惑了師叔心誌,誆騙您將他帶回了仙域!」

白須老頭義正詞嚴:「望雲師叔念乾門先賢之名望,萬不可留縱此子,及時將他遣回才是!」

雲搖定眸與這老頭對望。

對方沒了方才諂媚,一副不卑不亢、為仙域安危直言的模樣,也沉目凝她。

堂中死寂,空氣仿佛也稀薄得叫人窒息。

在這死寂中,雲搖忽笑了,轉目去看堂中其他人:「諸位也都是這樣聽說的?」

「是、是啊。」

「雲師叔萬萬不可聽妖魔所惑啊!」

「事關仙域眾仙門安危,不可輕忽。」

「望雲師叔決議!」

「……」

「好啊,諸位都好靈通的消息,」雲搖慢悠悠地揚了聲,無形靈壓頓時壓得滿堂寂靜——

「我才剛過兩界山,入了遙城不到半日,你們便聽說我沿途的事了?那就怪了,我走之前被魔域兩大主城的魔族追襲,所追之人,如今一個不剩盡數埋骨斷天淵——那你們是從哪得的消息!?」

雲搖一拍桌首,驟然起身。

女子桃夭麵上笑意不見,隻剩霜怒:「怎麼,是斷天淵下那些好心的魔族,縱然死得屍骨不存,化了鬼也要給你們仙門傳訊?!」

「——」

奈何劍暴怒而起。

登時堂中眾人隻覺身如陷數九寒冬,霜雪刮骨。

最前的白須長老更是首當其沖,臉色煞白,調運靈力這才堪堪抵禦住。

片刻前豪言壯語的氣度不存分毫,他臉上立刻捧回了順服惶恐的神色:「雲師叔息怒!這事隻是,是幾位仙門弟子潛入魔域歷練,劍訊傳回所得!」

「是啊,雲師叔息怒!」

「我等仙門中人,怎會與魔域宵小有私下通聯呢!雲師叔誤會了!」

眼前這一群人的惺惺作態,隻讓雲搖覺著生厭。

她緩了情緒,坐回圈椅中:「如此,你們之中根本無人親眼見過,怎知他是什麼人?」

白須長老再不敢端樣,小心作揖:「師叔的意思是?」

「他名慕寒淵,是我早年在仙域遊歷時收的徒弟,今年年滿十六,這才帶回宗門內教導。他將來便與乾門掌門陳青木以師兄弟相稱,即我乾門二代弟子。與在座各位長老,至少也是同輩。」

雲搖敷衍地勾了下唇角,目光一掃,將這些人的神色變幻收入眼底。

然後她又慢悠悠補充了句:

「哦,忘了說,往後無論多少年,他慕寒淵既是我開山弟子,亦是關門弟子。我雲搖一生,隻收這一個徒弟。」

「——!」

滿堂皆驚。

白須長老笑容也僵滯在臉上。

雲搖心情愉悅地看眾人吃癟,也並未察覺,身後少年猝然抬眸,看向她背影的眼神復雜難抵。

她屈指,隨手一叩桌上的奈何劍,冷眸掃過眾人:「我倒要看看,誰敢給我的獨苗徒弟潑上這一盆惡鬼所化的髒水?」

「……」

乾門二代弟子。

乾門掌門師兄弟。

雲搖門下唯一傳人。

這三條隨便拿出哪條,放在今時的仙域,也是叫眾仙門不敢得罪的。

尤其最後一條,如今仙域誰不知雲搖昔日出關下山,劍挑眾仙門,一人一劍硬生生打出來的仙域第一人的名號?

她的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他們在座加起來,也不夠給慕寒淵抹上一點汙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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