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加入書籤

晚上十點,在晃了四遍來回後,我終於得知,苗栗路有七家咖啡店。八點,車流阻塞了馬路,來自尾燈的澄黃隨處可見。我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個人聽著汽笛音迭起,像潮汐來臨。六點,光顧了街角的花店,裡麵品類繁雜,每種對應獨一的花語,我不懂那麼多,隻挑了玫瑰走出去。街上添出一道鮮紅身影,抱著一簇花,徐徐而行。路人側目紛紛,眼神充滿了訝異。我匆忙逃到咖啡店,倒在裡麵的座椅上,心髒跳個不停。甫一落定,服務員端著兩杯卡布奇諾,來到我這裡。花擺在咖啡中間,像一個÷號,顯眼。桌子緊挨落地窗,把外麵一覽無遺,大氣。位置不錯,她來一定會滿意,我蹭著免費WIFI,望著手機熒幕,等待消息,直至奶花在咖啡裡沉散,玫瑰也慢慢失了水靈。服務員來問我:先生,需要XX嗎?但外麵很吵,幾輛車在比著鳴笛。他大了點聲,指著杯子,需要收走嗎?我說再等等,不急。過了一會兒,大概垂頭望了眼手機的功夫,他又出現了,先生,您那位還來嗎?我不說話,直勾勾瞪著對座。可他接著補充,店裡有規定,您最多待兩個小時,現在超時了十分鍾。哦,原來在下逐客令,幸虧我那杯喝見了底。我當著他的麵,把另一杯一飲而盡。冰涼直貫咽喉,如吞一把銼刀,刺得我抄起玫瑰,一躍店外,頭不回地離開。流浪街頭的三個小時,誰看我都像異類。我扯著玫瑰花瓣,一瓣出現,一瓣不出現,默念了幾十上百遍,好好一簇花全謝了頂,凸出光溜溜的須蕊。我腳後落英繽紛,綴了漫漫一路。臨至地鐵站入口,我撓著月匈口踱步,都等那麼久了,萬一她在路上呢?心裡想著,於是又追加五百遍,最終乘上末班地鐵,獨自回去學校。說到底,我在期待什麼呢?

走出地鐵口,需另轉一趟電車,此刻停班了,叫的出租把我送到學校,下車在校門口,我沒進去,轉身走向對麵。那裡立著兩棟高大平樓,以前分給教工的房子,現在對學生出租。我租了一套四十平的,一室一廳,一月一千五,勉強能夠接受。我一開始沒想過她住進來,不然要個大點的。當時我搬出來,是在寢室有矛盾,住的那段時間,跟舍友打過幾場架。

乘電梯,上去十一樓,我出租屋在南邊頂頭,十一零一。我和她一人一份鑰匙。門有點壞了,旋了四次鑰匙,鎖鞘才轉開。客廳黑黢黢的,撲麵而來的冷。她肯定沒回,回的話不是這樣。她厭寒,會把空調開著,冬天到了能像溫室般暖和。再把沙發挪到邊角,那裡離空調最近。之前每個夜晚,我們窩在出風口底下享受,腿彼此平行,看著某部文藝電影。她習慣留存一點間隙,空出半張沙發墊,坐在沙發右邊,占更多熱氣。她留的鯔魚頭,前短後長。坐的時間長了,沙發後麵染上一股薰衣草香,柔順且馥鬱,仿佛渾然天成。而且多帶來一點好處,就是我坐在這裡,還以為在挽著她的脖頸。

快到十二點了,她怎麼還不回來?我撥她的號碼,對方無人接聽;刷新微信,無新增回復;查看歷史記錄,消息停留在六點鍾,我發的,開始是:溪吟,我到咖啡館了,你在哪?隨後是:給你點了咖啡,早點來,我等你。末尾僅掛了兩個字:在嗎?連自言自語的耐心都耗盡了。一般時候她不這樣,消息再多也會回。可就在十四號,一天前,我們最後一次碰麵,她不高興了,至少給我感覺是這樣。因為她不怎麼言語,神情映著平淡。我知道的,她麵對低落時,僅僅是沉默。

那天下午,我下課回到出租屋,屋裡暖洋洋的,像被熨燙過了。她站在廚房,攪拌著咖啡,空氣裡一股沸騰的苦味。我回來帶了一碗牛肉麵,順道買的,擱在沙發前的茶幾上,說你吃吧。她正撕開包裝,把粉末倒進杯子裡。

不太餓,她說。

涼了坨了。

沒胃口。

那我放微波爐上,你要吃就轉下。

嗯。她端著熱氣騰騰的杯子過來,借過一下。

我看著她謹慎地放下杯子,在沙發上坐好,翻開筆記本蓋,眼睛聚在熒幕上。

我聽那個誰說,這幾天你沒去上課。

是沒。

怎麼了,為什麼不去?

有事。

什麼事?

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

她把包裝袋攥成一團,扔向桶裡,歪了。

我知道她沒去上課,是因為小沈告訴的我。她和溪吟一個專業,原來同寢室,多少沾點聯係。之前麵館買麵,碰巧撞見了她,簡單寒暄幾句,她抬起眉頭問我,溪吟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在家躺著呢。她說那奇怪了,既然好好的,總不來上學乾嗎?我說不知道啊,什麼時候的事?她說她連著請了四天假,再下去瞞不住老師那邊。我慌了,準確來說,先是空白占領了我,再慢慢浮現的不安。她不是逃課那種人,平常出什麼事,也能及時告訴我。是遭遇什麼了嗎?還是心情不好?我說我肚子餓,抓著出鍋的麵逃了。一路上,我提著塑料袋,麵裝在碗裡,沉甸甸的,要把我的手指勒斷了。

我輕輕越過半個墊子,挪到沙發右邊,薰衣草的味道濃烈。我說,你有事別藏在心理,憋著不好,能說就說。她說,好,我知道。她攪著咖啡,轉了不少的圈,接著起開沙發,繞過我的腿走進廚房。她說,我去拿一下糖。廚房門是磨砂玻璃做的,表麵鍍了凹點,她一把門拉上,人像蒸發似的,瞬間就模糊了。我喊,最近學校裡邊,你遇上麻煩了?她不作答,玻璃上映出垂直的色塊,我聽到翻箱倒櫃的聲音。我喊,小心一點,連忙過去,怕她弄傷自己。走到門口,她自己出來了,幾塊方糖沉進杯子裡。她說,不用你多猜。我說,但是你得告訴我,哪怕大致一點兒。萬一像上次,你出事了怎麼辦?她轉動湯匙,糖融了,杯麵呈濃鬱的黑。她說,我明天出去一趟。我說,去哪兒?她說,江對岸,很遠。我說,打算幾點回?她說,最遲五點吧。一個人去幾個人去?一個人;要我送嗎?不了,麻煩;你打算乾嗎?見人;見哪位?你不認識,但你放心,她不是異性。

杯子上的蒸汽漸漸消退,她的視線重新聚焦回屏幕前,我斜眼瞟去,界麵滑動下來,依稀閃過一枚標誌,夾鉗抓住鐵砧,是火車的嗎?她端著搖勻的咖啡,淺抿了一口,界麵固定住了。這是打算去哪兒呢?我繼續窺視,可屏幕光太烈,刺得我眼睛發乾。突然,她側過頭,我眨著眼睛,連忙收回視線,以為暴露了。但她說,等事情辦完了,去咖啡館坐會兒吧。懸著的心落地了,我咳嗽一聲,說好啊,去咖啡館做什麼?她說,想喝咖啡了。我說,你手頭不就有嗎?她搖頭,說不正式。我說,沒問題,那找個溫馨一點的館子坐坐,好久沒一起出去了。她說,嗯。接著,她把頁麵切到另一個網站,那放著她最常看的視頻,動物世界,正講到大象,說及一個傳說,之所以找不到自然死亡的象屍,是因為它們知道時日無多,會毫無征兆地脫離族群,獨自死去。我沒抬頭一起看,在忙著訂座。有家店麵挺中我意,典型樹屋風格,門前還吊著暖燈。見方的窗戶,能透進來外麵道路,車水馬龍,浮翠流丹。我發了照片過去,她沒立馬低頭,等進入廣告了,才回復一張笑臉。我以為她答應了,苦守一整個下午加晚上,結果到現在,出租屋裡一直缺失著她,也沒有補滿的跡象。我從陽台漫步到臥室,再從臥室漫步到陽台,初始舒緩的腳步聲,在孤獨的煎熬中,也慢慢變硬了。我漫無目的的狀態,最後還是被她的衣櫃所終結,衣櫃裡她的羽絨服、衛衣、長褲,都不翼而飛了。奇怪,天明明還沒入冬,帶走的為什麼是禦寒衣物?我拉開衣櫃下的抽屜,更涼的涼意逼向了我。她的證件、錢包、手機,也都不見了。隻剩下一台筆記本,硬梆梆地躺在床上,悄無聲息地麵對我。屏幕黯淡著,反映一個煩亂的麵龐。

筆記本,這是她唯一留下的物件了。為了確認,我把屋內唯一的臥室翻了個底朝天。被褥像一塊活動的地殼,凸顯著丘陵狀的皺紋。衣櫃掃盪一空,五顏六色、不同種類的衣服混疊在地板上。她喜歡的幾隻玩偶,無意間被我揮下去,可愛的笑臉與灰塵相撞,旋即黯然銷魂。我望著狼藉一片的空間,無奈地席地而坐。我把筆記本搬到腿上,隻能試試看,能不能打開它了。八九個小白點遊到屏幕裡,兜了好一會兒圈,接著浮現溪吟的拚音,光標移上去,拖出來一框密碼欄。我嘗試了三遍,她的生日,我的生日,和我們確定關係那天,界麵鎖定了,下一次在五分鍾之後。我失望地把它推向一旁,也許她今天去學校過夜了。我撥打小沈的號碼,那邊立馬接了。我說,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擾你。她說,沒事,反正沒到睡覺的點。我說,我問個事,占用你一分鍾。她說,行。我說,今天你在學校,見到溪吟了嗎?沒見過,已經五天了,她一門翻譯課因為缺勤太久,老師給她掛了。小沈深吸一口氣,手機響起一連串近似電機的轟鳴。我原本想著,你們倆住一塊,關係那麼親近,你說的話,她多少會聽,但是——照這樣下去,你不如把手機轉給她,讓我來勸兩句。我愣怔住了,望向四周,可哪裡有人呢?

她,她還沒到家。

什麼回事?你聯係上她沒有。

沒。

之前有跟你說過去哪兒了嗎?

也沒。

電話那頭,小沈開始斥責起來,說我身為一名伴侶,居然連另一半的行蹤都不一清二楚,瞬間某種愧疚湧上我的喉管。而當小沈把反常帶來的後果,擴大一個層級,說到「最近新聞播報的失蹤人口出奇得多」時,愧疚又回流到心肺裡,轉化成了恐懼,使我身體各處器官跳得迅猛且不安。

我想到五天之前,溪吟才不見過一次。找到的時候,她鄰靠在江水旁邊,像一株蘆葦,隨時會被江風吹伏,漂去江麵。她不見的地方,在喬治司,是一間酒吧。她不怎麼喝酒,去那算是稀客。她微信告訴我,說是團建活動,班上同學都參加。她叫我去,但我想,自己一個外班人摻和,難免格格不入,沒答應下來。結果那天晚上十一點,我電話響了,打來一串陌生電話。我迷迷蒙蒙接了,聽那頭慌張地喊,溪吟不見了。眼睛來不及睜開的我,在一片晦暗裡,跌撞地拿起手機,又穿上衣服。我說,你們別急,我馬上來,立刻叫了一輛出租,指那裡趕去。抵達預計三十分鍾,我催了司機一路:麻煩您快點,我朋友不見了,我怕有危險。他掛上一檔,車內猛烈顛簸起來,好似迎麵撞上氣流,速度飆到飛快,幾乎疾掠整座城市。我打她七遍電話,全無接聽。失聯如桑拿般煎熬著我,身體涔涔冒汗。我扯著衣領散熱,怎麼扯都覺得憋屈,衣服原來反著穿了。我脫下來,打開車窗,讓自己在清涼裡晾一會兒,但無濟於事。人車俱寥的道路兩側,路燈躍動閃過,如飛揚的灰燼,樓房連成一片,也被燒灼成半明半暗的龐然光影。一刻鍾未到,車已穩穩停在酒吧門口,我剛下車,司機說了一句,該來的總會來。什麼意思?我回過頭,它已經開走了。

酒吧門前,稀稀拉拉幾個人,在吹冷峻的風。前頭站著一位矮子,似曾相識,但叫不出名。他把手機抵向耳邊,我的也傳來振動,應該是他沒錯了。我揮著手,快步向他接近。他撫著月匈口,伸過來另一隻手,像忽視久了的人,終於有一天讓誰發現了自己。他緊緊與我相握,用力搖了幾下,說,你終於來了。我說,你們就是溪吟的同學?他點著頭,手指晃了周圍一圈,說,這都是的。指尖掃過的人屈指可數,我說,一般團建不像人這麼少。他眨著眼睛,目光閃爍,說,天晚了,人提前走了一些。我說,走了的人,加上你們剩下的人。就沒一個注意到她是怎麼離開的嗎?他反復搓著手,微微點了點頭,說,是的。我說,現在報警了嗎?他說,哪敢,我們都是學生,因為這麼點小事情,鬧到警察那邊不好。我說,溪吟不見了,你說是小事情?他擺著手,連忙改口,說,我的意思是,她才不見了一會兒,或許是散心去了,我們先找找,如果還沒找到,再去找他們吧。矮子的話瑣碎而虛假,磨耗了我的耐心。我低頭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說,立刻,現在一塊找。矮子「哦哦」兩聲,比著手勢,指揮餘下的人四散而去,越來越遠。街道的空闊擠壓著這些誤闖者的身影,很快變得渺小。上哪兒才能捕捉到溪吟的蹤跡呢?我望著喬治司的門口,它能告訴我答案嗎?

酒吧的裝潢像迷亂的彩虹,一到場內,頭頂上的飛碟燈射著光,七彩斑斕一股腦地拋來。節奏囂張的音樂環繞舞池,牽著失魂的年輕人搖頭晃腦。我擠過那些如同傀儡的身軀,艱難抵達吧台。台麵堆積酒杯,如同倒掛的燈籠,奼紫嫣紅。我挑了一塊乾淨地方坐下,酒保湊近來問,嘴角標準地上揚,先生,有什麼需要嗎?我單刀直入,把手機遞過去,指著上麵的照片,你見過這女孩嗎?他擦著杯子,眼睛瞥了一下,說,我不知道,你喝一杯酒吧。我說,喝了就知道了?我凝視酒保,他膚質光滑,馬甲束在月匈前,紳士但狡猾。他若無其事地點頭,這是閉口索要信息費了。我說,多少錢。他不應,默默取下櫃台的雪克壺,往裡頭倒東西,酒和飲料都有。再拿銼刀和一塊方冰,在手上快速鑿成圓球。圓球扔進洛克杯,灌注調好的液體,端上來,一杯晶瑩的橘黃。他說,橙風破浪,先生請慢用。我說,你知道我不是喝酒來的,這杯多少錢,直說。他說,你必須喝下去,我才能告訴你。這是她的要求。她的要求?我心生遲疑,卻也無法抗拒這唯一的機會,直接把杯子舉過頭頂,一飲而盡。他說,你現在坐的位置,之前是她在坐,點了五杯普逵,一個人喝了很久,度數不怎麼高,但臉紅撲撲的。我說,和她一塊來的人呢?他抬起一根食指,說,那夥人在沙發,各玩各的。我沿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跨過耀眼的燈光以及繁多的人群,勉強望到一點沙發的影子,在包間裡麵。難怪過去好長時間,才有人注意到她的缺席。我說,在哪兒能找到她?他說,你朋友去了江灘,這杯酒是她給你點的,接著他劃開手機屏幕,轉賬記錄上赫然掛著一隻兔子頭像,轉賬人**吟。他說,這是你要找的人吧?我放下杯子,從椅子上起身,說,對,沒錯。他說,下次別讓她一個人了。

從喬治司去往江灘,要路過三個街道。晚上風大,沿路的樹木搖著軀乾,被昏黃的路燈照映著,像成群結隊遊盪的鬼魂。我的心惴惴不安。溪吟為什麼不告而別?滴酒不沾的她為什麼會把自己灌醉?說好的團建,怎麼最後剩自己一人?莫非是受了欺負?而且去了江邊,為什麼不直接和我說,而是告訴一個素不相識的酒保?江風陣陣,我兩邊的太陽穴隱隱作疼。我揉著它們,漫步來到江灘公園,路燈黯淡,樹木與大理石鋪就的人行道染上一層灰色,但對岸的高樓大廈燈火輝煌,江水波光粼粼。黑白交織,活像在水墨畫裡。我貼著灘岸行走,小心翼翼。蘆葦香吹到鼻子裡,清澈而甘冽,泥土則飽含一股潮氣,粘膩而陰濕。周圍氣味雖然淩雜,她的薰衣草的香氣仍在徘徊,一股芬芳裹著江水,隱約從護坡下麵沁出來。我追過去,看見她坐在一片霓虹之中,膝蓋以下沒過江水,跟著斑斕的倒影融成波瀾。她坐得安靜,我不願意驚擾,腳慢慢踩下去,她卻先一步開口: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其他相关阅读: 神威帝君 顛沛起伏 國運:極狐 赤裸星球 雲鬢亂,錯獻禁欲相公 睿哥狂想記 萬人嫌重生,這次他隻復仇不原諒 獵殺耶夢加得 楓染柒 彩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