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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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公園,曾經我隻去過一次。據說母親最後一次被人目睹,就朝著那邊方向。警察帶人搜索了五天四夜,但伯父每次來病房,關於母親的消息都是空手而歸。我孤身待在病房待得難受。到了第六天,實在忍無可忍,暗自從病院溜了出來,向廣場東麵直走五個街道,約莫望見樹影時,拐去右邊。朝陽當空,把山頭映得透亮,但是在秋季,土壤上積著落葉,枯枝又不斷連綿,所以它像一塊死皮,凋敝而衰微。

那個時候,我就是走著這條路上去,逢人便描述母親的長相。路過一家花圈店,那奶奶打著毛衣。她說,你說的那種女人,隔個七九天就有一個。我說,五天前有嗎?她說,那沒有,倒是來過一對小妮子。我說,您再仔細想想。她說,這有些紙花,你要不全買了?我想不吝嗇,可一個年幼的孩子,身上怎麼會有錢呢?我搖搖頭。她停下手裡針線,說,來這裡的就那麼些人,該說都說了,沒有辦法。我繼續走,得到的回答大差不差。即便有人真的看見,也隻是瞟到她進了公園。媽個子不高,大概一米六九。離開時隻穿著麥黃上衣,牛仔褲。闖進深山老林裡,寒風峭壁能把她壓得粉碎。要是喊救命,怏怏的嗓音一經脫口,那厚重的密葉就堵得她偃旗息鼓。我東轉西折,急三火四上到公園門口,以前的它和現在一模一樣,中間漏出一拱空缺,兩間防盜門焊在左右,牆上貼著廣告,介紹墓地、風水、算命、喪葬,像一塊生長痤瘡的麵龐。而門口兩側,一排排喪葬店虎視眈眈地望著山上,等待誰的死亡能將自己果腹。母親很難回來,這是一個不爭的現實。但我不需要他們一聽聞她的失蹤,就像禿鷲般蜂擁而上,著急承認她回不來。

現在,警車把這裡填得井井有條,但車上空空如也,兩個人在公園門口晃晃悠悠。公園占地二十萬畝,正對門口的東籬山為主峰,海拔五百六十米,登上去需沿東西兩坡。山裡沒有人家,如果一個人想掩埋行蹤,這裡再好不過。我進了邊上一家餐館,打算吃點什麼。或許當作最後一頓正餐。館子裡冷冷清清,灶邊凝一圈油渣,老板慵懶地炒著粉,炒完蓋在盤上鬆鬆垮垮。我說,最近來這兒的人多嗎?他搖頭,說,出了壞事兒,誰會閒著沒事乾,跑這裡消遣?我說,可不可以向你打聽打聽,到底出了什麼壞事?他說,沒問題,抽了張板凳,重重坐下:

我回芝柏前一天,山上發現了五具遺體。準確說,是四具白骨與一名女性死者。率先發現的旅遊辦,計劃在山脊修一座庭院,選址、勘察再加掘地三尺,成品落定會把整座縣城一覽無餘。但他們挖到了硬物,一開始以為化石,要真是這樣,觀景勝地結合古代遺址,雙重噱頭能當即把公園打造成千年名跡。可深挖下去,頭骨堅硬地擊碎這一夢想,部件淩亂地散在土坑裡,像完成了一場祭祀。更深處坦然平躺著那名女性死者,她的安靜令在場所有人恐懼不已。靜到極致,就會爆發出轟轟烈烈的逃跑。後來警察上去,白骨沒有衣物,沒有相關證件,據推測,死亡超過五年。但那名女性死者,相距則不到兩天。死因是勒斃,全身上下沒有強迫痕跡,但屍體不會自己掩埋自己。所以,他們懷疑是他殺,而且不止一例。

老板說,那些個警察,沒日沒夜待在山上,難得幾次下來吃飯,死聊這些東西,得陪到轉鍾才走。聊來聊去,還不在一回事上繞圈子,周圍都揣著明白,我跟你說了,也不會犯下什麼不該犯的。我說,看外麵停的車,他們還要待上一陣。老板說,哪有,繼續待著,我們還做不做生意了。再說人不是機器,他們天天上山,身體也吃不消,車頂多停上麵做做樣子。我望向山上,密林紋絲不動,老板的話並非無的放矢。我多要了兩杯米酒,一碗麵,照顧生意。老板喜笑顏開。灶突冒起裊裊青煙,遊向山頭,接著在一片薄霧中彌散。我一點不剩地吃完,順著門口的牆一路走。它總不會十全十美,挑一塊殘缺鑽進去。我成功步進園內。

公園上次來,和這次沒有太大變化。將近冬天,公園枯草叢生,枝條蜷繚,腳踩上去會發出清脆的折斷聲。山東坡險陡,登頂費力,距離卻比西坡短上不少。柘樹、冬青、黃楊、杜仲……交錯生長,仿佛一張黃綠相融的畫卷。我步履蹣跚,涉過一爿泥窪低地,向東坡上處行走。坡由石磚台階鋪成,踩著不平衡,可以擠出積水。這裡往下看,距離門口三四百步,那倆人悶悶抽煙,東張西望,應該是便衣。我不覺得他們沒辦到的事情,我單槍匹馬就能辦到。但是,母親也好,溪吟也罷,都與我的生活密不可分。他們無法通過卷宗上的描述參透一個活生生的人,或者僅憑淚聲俱下的哭訴達到情感間的共振。至少,我具備毅力和決心。

路帶我引向高處,越爬上去,腿越感覺吃力。大概到三分之一,植物有被砍剟的痕跡,蕨草流乾汁水,呈斑黑。隊伍應該來過一段時間。再往前走,出現密密麻麻的土窟,多達數十處,約為井蓋大小,深可窺見樹根。土窟周圍,依稀散播狗糞。樹乾與樹乾之間,纏繞著的警戒帶仍在飄搖。當時找尋一定下過功夫,但高處不勝寒,傍晚的山一如深海巨物,極端黑暗裡他們那麼多人反而顯得笨重。石階外的道路崎嶇,除此又下過雨,泥濘的路況哪怕手電筒傍身,照舊寸步難行。幸好現在天空隻是陰沉,雲朵分裂,形成一塊塊雜亂無章的棉絮,不太滲落雨水。

我背上背的行李包,更多裝上了餅乾、茶水、一柄鐵鍬、麵包、手電筒、充電寶。它們足以我在這裡撐些時日。而這寶貴的時間裡,我能做的並不是坐以待斃。溪吟遺留那些照片,拍攝角度在東坡山脊,因為向陽,成像有一種過曝的模糊。而且沒什麼灌木圍繞,視野開闊,直對城鎮。這樣的位置不算難找。但溪吟到底把芝柏當作中轉還是終點,尚且沒有蓋棺定論。照片攝錄於此,不代表她人就在這裡。她要躲過重重搜羅,還要儲藏充足的物資。極大概率,我追上去也是捕風捉影。可我仍秉持一線希望。筆記本的照片與手機上的是分開在兩個地點進行,後者更為灰暗,植被稀疏,恍若殘破的毛毯。不用說,是背風的西坡。她將兩座山坡合二為一,仿佛預示著什麼。最關鍵是,我認得照片當中的斷木。

「碎嘴報」有過相關暴雨記載,二零一三,十月三日,芝柏突降豪雨,同比五十年不遇。當時,我外麵披一件伯父穿的大衣,把病號服隔在裡麵,趿拉拖鞋就闖出去,朝著山峰勇往直前。我不知道爬了多長時間,全憑信念驅使。霧氣昭昭,冷意騰騰,我手臂打顫,腿腳麻木,如同在千仞冰下置身。但媽也穿著差不多的衣服。她是怎麼不懼風寒,挺過這條路?山嵐生吞天幕,天降起霏霏細雨,針般的雨絲紮破泥土,石板漸漸像一葉浮棹飄忽不定。我與媽一脈相承,她邁過的路我也該邁過。我不管腳底將不將要傾覆,咬牙挺進。路徑不斷延伸,愈發的一望無際。天從潸然淚下變成嚎啕大哭,哭啼傳染樹海周圍,好似鍋碗瓢盆打砸,鏗鏗鏘鏘。根乾枝葉碰撞,落木蕭蕭。悲戚在撕裂我每一寸肌膚。為什麼找不到她!羸弱的樹木被暴雨搖拽、脫離,我起夜上廁所,洗手池黏了一圈媽的頭發,看見腐朽的根須在從下水口的黑暗裡攀爬。隔著客廳、兩扇臥室門,媽的咳嗽還是能透過縫隙刮出來,鋒利地刮開我深埋心底的不安。血管、皺紋爬到胳膊、額頭,把身體各處視作垃圾場倒在上麵。蒼老的痕跡復印在粗陋窮竭的樹皮上,竟辨不出一絲絲區別。上麵還在黑下去,步步緊逼,黑得將淌出油來。

我受著水刑,讓雨稀裡嘩啦地濺、潑、甩、砸。我扛得住,但腳下石階扛不住,崩了。我向下傾倒,猶一簾瀑布,天旋地轉身不由己,荊棘的刺紮著臂膀和腿,泥巴像章子般摁過來,舌頭上一股子腥臭,生嗆幾大口,狂把水與草嘔出來,拔過牙的傷口流不出血,痛在牙齦的神經,直沖腦門,要一劈兩半。有那幾秒,我昏厥過去,陷入蒼茫。而再睜眼,我什麼都看不見,隻覺得憋。泥流踐踏我的月匈腔,絡繹不絕滾來;水湧進耳道,爆出尖銳的耳鳴;手腳怎麼掙紮,都像在膠水裡打轉。我隻能拿頭頂,妄圖破出地麵,可土壓著我,重如千斤。它殺意明皙,就想生掩活埋。我能苟延殘喘,全賴兩隻鼻孔呼吸,但泥土像鼬鯊,身子被撕扯下去,鼻孔一對變單邊,單邊又剩半截麵兒。媽,我馬上來見你。接著,再一點氣都過不進肺裡。我動彈不得,在動的是泥土,寒意森森如蟒軀,不緊不慢把我纏緊。在這狹隘的區域中,媽的呼喊萌芽般響起。她說,你怎麼來了?我說,我太想你。她說,你想深了,會像一棵樹結太多果,長不大的。我說,你為什麼不告而別?她說,誰都有走的一天,人之常情。我說,我不管什麼常不常情。她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軸勁兒,鑽進去了不好,會害了你。我說,那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哪兒?她說,忘了吧孩子,我能幫你的不多,這算最後一次。媽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我頭頂撥開一束微光。一棵樹連根帶土訇然倒地,拔出一道窟穴。雨水摔在臉上,我爬出泥土,渾身帶著粘膩的髒汙。與空氣久別重逢,我完成了一次出生。

此時此刻,朽木早已安詳地沉眠在土壤裡,木頭上擠占蘑菇、黴菌,踩著鬆軟。我邁過東坡四分之三,鬆杉聳立斜出,完好得看不出經受過大雨襲擊。附近沒有鳥鳴,沒有坑窪,沒有活動足跡。但遠處,城鎮縮成模型大小映現我的麵前。哀傷的鐵鏽盤結廠房上,成塊結團,在那些巋然不動的鋼鐵孱軀裡覆蓋狼瘡似的疤。沒什麼好看的。還剩末了四五百步,即可到達山頂,但我不著急上去。這裡能夠窺探公園全貌。向下一行隱約的棉白,屬於大門加圍牆的反光。左麵山腹疏疏朗朗,地勢平緩,是還沒去的西坡。東坡則能盡收眼底。確實好地方。我拿出鐵鍬,向下深挖,翻出的泥土淺褐暗淡,隆起一座小丘。我不止鑿開一處,但處處皆空。溪吟沒在這裡留下線索。我不失落,打算守株待兔,連續待上好幾個晚上。為了保持絕對的清醒,我背包裡特意把酒水摒棄。茶雖澀但酣暢,我喝下之後,多少補充了精力。繼續朝前爬,選中一塊平坦位置,頂頭有凸起的石頭罩著防風,地扌莫起來乾燥,扒樹葉往上鋪了鋪,再圍把柴火,晚上剛好能住。

山脈的灰影在我麵前恍惚飄盪,太陽正抱著自己殘存的霞暈,朝地平線下一路墜去。我啃咬著乾柴似皮的麵包,等待這裡再度被黑夜浸染。我在想,「碎嘴報」報導的那麼多失蹤事件裡,如果認真審視,會發現其中相當一部分缺失了跟蹤結果。那時我生父在前往早市的路上夭折,三十歲的大好年華中道而止,起因是給家裡添置蔬菜排骨。車內的肇事者載著通宵的酒精憑空出現在他麵前,阻絕反應的餘地,也讓旁人目擊的畫麵模糊不清。他被天女散花般分解在馬路中央,看上去有結婚時那麼喜慶,使他自己跟這場事故一樣難以被還原。

靈柩包裝著殘體運往殯儀館,魂魄在鮮花和白幡裡殊途同歸。我們遇見的喪屬大半選擇從簡行事,潦草的裝潢把蒼白的氛圍變得更加蒼白。慟哭與悲傷好像失去了情感的重量,輕忽地浮遊在人群上空。一問究竟得知他們懷抱的珍品僅是空盒一枚。人們不會對不存在的事物付出真情實意,舉辦祭奠不外乎創造聊以自慰的騙局,將記憶沉浸在離世的說法裡割斷與逝者的關聯。他們說先前警方言之鑿鑿一定給出完美交代,調動雄厚人力巡山搜林最後卻徒勞無功,可謂是打擊又加傷害。他們不明白幾座默默無名的山岡怎麼這麼難被降服,得到的答復是「失蹤者進入公園後有一定離開的可能」,遂在圍牆上加裝了電子監控,措施采取之後唯一的解釋也不再穩妥,因為之後拍到走失的人進去就再沒出來過。繼而出於經費等原因係統關閉運用,這次回來攝像頭也被拔除,僅剩一排排台座鏽痕累累。

這些人總在來來回回,開始到放棄再到重啟,不厭其煩。夜晚到來,篝火微弱得像一粒金礫,山裡無風,但沉重的冷。我湊攏火邊,柴燒得熱烈,山下燈火星星點點,不多不少,這就是我的全部熱量。

早晨寒風把我凜冽地吹醒,我收拾露營地,繼續朝山頂趕路。約莫一刻鍾,麵前山脈線顯現著一幅室顫心電圖獨有的圖景。其中起伏最大的一塊遍布峭壁,幾乎構成兩條直線。由於植被褪去了樹翳,它像一個一絲不掛的人,赤裸地揭開灰黃的岩膚。而心電圖接近驟停的地方,則盤踞一座座丘陵。那裡平整得不像山,反而像平原,可以一馬平川。我所立足的東籬山雖能將園內一覽無餘,但相較於它的體量這不過是九牛一毛。翻過山巔,地勢逐漸平緩下來,樹群寥落,草甸灰靡,偶爾枯枝敗葉間還裹著蟲骸。西坡的路鋪了棧道,由木板搭建,年久失修,行走時會感覺柔軟,一些地方甚至陷出深坑。溪吟拍的照片裡純粹是草坪,懸崖離腳下一步之遙。這地方找起來不難,僅越過圍欄,沿著會把人摔成四分五裂的豁口旁邊細細扌莫索。終於,我在一棵裸體的樹墩麵前發現了它。

我拿出鐵鍬,一直向下挖,土像什麼柔軟的物質一觸即碎,滲出冷淡的髒味。周而復始的尋找,似乎脆化了這座山的經絡,草皮很容易像頭屑那般掉落。我沿著樹墩挖得越來越深,裡麵空空盪盪猶如自掘墳墓。這裡沒有什麼,我想沒有什麼就已經很告慰人心了。然而,我不可忽視地看見鐵鍬指向的角落,暴露出一寸與土壤截然相反的色調。

一寸一塵不染的白。

它觸扌莫上去質地柔軟,類似棉絮。接下來發掘變得非常謹慎,幾乎挨著邊緣少許少許刨開。完整立在坑中的,是一件耳朵下垂的兔子玩偶。這個東西,溪吟買下時候就說它長得像我。因為我總是眉頭不展,而兔子也隻在難過期間彎折耳朵。到了夜晚聆聽歌謠的環節,我順著樂曲間奏說出最近的苦惱,旁人聽來像胡言亂語,甚至連我自己聽都羞愧得無地自容。可她會認真聽完,傾聽者的角色超乎朋友。朋友那些產物,僅僅在那些社團班級遊戲網絡等龐雜的介質裡,巧合相通某一個話題而分泌出來,有時太過駁雜,些微真摯的才能滲進人的心坎。但她更加精純,會很安全地觸動內心深處,疏浚塵封已久的心聲。溪吟說兔子在西方一段時間被視作不詳,雙目赤紅,喜歡深夜出沒,行蹤詭秘,常常喻示女巫的化身。但是親歷過的才會知曉,這是沒有威脅的生靈。她說這些時會跨越防線牽住我的手,並且側起半邊身子,身影在子夜裡像浪潮漫漲床邊。

「它溫柔,多愁善感,你也同樣。」

我牢牢抓著玩偶,相當於握住了她一句穿梭時空的言語,短暫令人心安。她不在別的地方,這給了我停留的底氣,想待上多久就待上多久。我把玩偶封存在包裡,或許該給劉旬通個電話,但要他知道我私自上山,少不了一通責備,更有可能還會禁足。弊大於利,還是放下拿手機的手,繼續朝四周扒了扒,確認沒有遺漏,爬出坑外。地上空氣果然令人心曠神怡,步伐也跟著變得靈敏許多。大約又行進了二十分鍾,我看到一道淺淺的溝壑,從旁邊的泥地伸展,橫插棧道底下,筆直朝山後丘陵邁去。感覺像是馬車的轍痕。再靠近,溝壑清晰地拆解成兩行省略號,有條不紊。我止住腳步,心不由得一緊。

是人的腳印。

我拿自己腳上去比了比,說一人,有點勉為其難,一個尺碼稍大,另一個小得多,腳底能完全蓋住。腳印間隔略有重疊,應該是兩個人先後行走。個子比較低矮,一米六、七之間,彎月要能從棧道空隙中通過。這一對我猜測不是警方,他們不會挑偏僻的路線,且帶這麼少人。說不定是周邊居民。但我想到飯館老板談「山」色變的神情,又體會他們也處在對這裡的厭惡中。這種選項自然能被排除。

不管怎樣,我還是順著腳印,壓低聲音跟了過去。它們新鮮,或許人是在我挖掘的時候經過。貿然接近容易打草驚蛇,可徐徐推進也並非易事。下坡顯出四十度傾斜,地上雖然沒被雨水光顧,但在陰冷的環境下仍保持著濕潤,一不留神就腳底打滑。我紮著月要,把重心放穩,抓附旁邊的植莖,留意再三夠著丘陵邊界。這裡明顯比山上溫暖許多,草木更加嚴密,像走進嚴嚴實實的戰壕。可瘋長的植物構築了一道天然的溝塹,原本開闊的視野一下子夾得極小,嚴重妨礙觀測不說,而且腳底堅實地站著,我頓感不妙。要追蹤的腳印像被風化的岩,越跟越淺,最後直接在一麵乾硬的地盤上消失。我環顧四周,叢林無垠,缺失了邊際的黃像層層疊疊的刀劍,斬斷了獨一的線索。

我不得不半路折返,走著迂回的道路,繞到半山月要。這裡登高望遠,先前挨挨擠擠的叢物向下看仿佛麥田。天暗得老早,一點微光但凡墜入這荒郊野嶺,都有流星般明亮。東籬山之後是丘陵,丘陵之後是芝柏縣郊,城市形成月牙的形狀,圍住它半邊軀體。一路過來,我再沒看到其他蹤影,甚至平時應該會出現的獾、蛇、犬、刺蝟也遁匿聲跡。我想不出他們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繞野道前往。太陽漸漸沉落,沉落後的餘燼揮灑每一株枝條,它們萎縮的葉片復蘇出光輝接而完全淪為岑寂。我該行動了。

晚上風又侵襲,石頭敵不過被擦得沙沙滾落,我裹上睡袋眼神牢固梭巡山下。風剃乾我的嘴唇,茶水嘩嘩流過身體。這寒冷裡他們不可能不生火取暖。我大口咀嚼麵包,同時咬碎了空氣和疲倦。遠處城鎮散著拚圖般的霓虹,樓房上空漂染出橘黃色的虛浮,而這裡是垂死的黧黑。精力現在最為寶貴,儲存多少都即將會被絞籠般的森林一碾殆盡。周圍人從不輕易挑夜半進山,因為陰溝低窪與黑暗相融,伺機待發。「碎嘴報」不止一次報道過誌願者不熟悉地形,意外跌足受到傷害甚至殞命的事件。他兩人冒險闖入,要麼初來乍到要麼另有隱情。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沒看手機卻清晰感觸了變化。涼意滲進棉絨企圖將我冰封,肩膀瑟縮的頻率是極為精確的刻度。我在與耐力較量,誰率先磨滅誰就點燃了火苗暴露方位。這個時候我不能懷疑自己錯了,哪怕錯也要盯到破曉。盯到破曉,我就去追。

大概天空掛著六顆星星時,在東南方向,林中微蒙蒙地浮起一點光芒。我想來自月的反射,但它被雲抹去了,又不像火,是一種薄荷糖的藍。距離估算著千米不到,總算露出馬腳。我直線奔下山腳,平地看那像狼的眸子,陰冷不滅。箭步跟過去,枝椏擦著褲腳,劈劈啪啪斷了七八九節。接近才發現光從手電筒發出,流明不高。它在樹木空隙間時斷時續,一跳一躍。對方還在移動。我連忙前追,迎麵上到一處陡坡,呼吸跟不上,乾燥空氣引得鼻腔激烈火燒。我勉強伏低身子,把咳嗽壓進肚子裡。又得注意腳步,小心不踩碎枯葉暴露動靜。為了輕便,我把行李都丟在原處,身上帶著一件鐵鍬用作防身。暗中鴟鵂發出電鈴般的呼叫,催促我追逐或警告他們逃離。一花一葉皆翹首以盼,期待這場奔跑最終勝負。但在高潮前夕,光被摁在前麵久久不動,灌木當中忽明忽滅,像水母的觸須招搖我前進。我屏住呼吸,窮追不舍。光無限亮成一道長柱,大得近在咫尺時,我挺身而出。

那光禿的地上,手電筒赫然指向自己。

「快跑!」

不遠處爆發一聲尖叫,緊跟著草叢猶如復活般開始騷動,動盪一前一後漫延。黑暗裡他們挺不了多久,腳步充當眼睛指引我向哪開赴,但他們浸入蒙昧的暗裡,沒頭沒腦逃避。能跑一個算一個,這種計謀粗劣到幾乎不會拖住人停下思考。那天滂沱大雨,我膽怯倉皇地從死神圈套裡奔逃,貪婪地吸食空氣,同時永遠放棄了母親。這種遺憾怎樣才能補償?火燒感現在再度襲來,並把喉管當作引線點燃,直通下去胃袋不止地痙攣。燒到盡頭,速度猶如燧石敲擊火鐮一般噴薄,我順勢成了一粒彈丸自膛口開出,目標不在破滅而是彌補。

「你不要過來!」

那人重重摔在坑裡,抱頭哭泣著,兩隻手顫抖地撐向我。天光灑下一星半點,我俯視過去,看清楚他是一個可憐的男性,身邊掉著麻繩,粗得能拿來綁一頭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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