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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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煙雨金陵。處處花明柳媚,燕囀鶯啼。秦淮河南岸有石壩街,乃教坊司之所在。遠近皆花樓,官寮私館櫛比相鄰。三匹高頭駿馬穿街而過,馬上一少年公子、一謙謙老儒、一抓髻書童。樓頭紅袖頻招,嬌聲軟語此起彼伏。三馬不曾停駐,邊走邊看。

那書童忽抬手指道:「三爺,看!天上人間!」

隻見不遠處一塊牌匾比旁的招牌都大了三圈,上頭乃是渾厚蒼勁的四個大字:天上人間。匾上有落款:姑蘇林海。

三人坐在馬上遠遠的瞧了半日。老儒微微皺眉捋了捋胡須:「委實是林海的字。怪了。依著他的為人,竟肯替青樓寫招牌?這裡頭隻怕有什麼緣故。」

那公子哂笑道:「此僧果然與眾不同。」又思忖片刻,「這趟金陵算來著了。」乃抖韁繩欲催馬上前。

老儒看了他一眼,遲疑道:「三爺,您……當真要去見一個開妓館的?」

公子淡然道:「林海是什麼身份。這和尚不見見怪可惜的。再說——」他順著簷角懸的銅鈴往天上瞧去,「能寫出『麵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的,豈能是尋常和尚。」便拍馬過去。

又見這天上人間門口那幅對聯頗為工整,寫的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落款乃不明和尚。

天上人間的門子早已上前迎客,問可有熟識的姑娘。老儒低聲道:「讓你們這兒管事的來見。」

「好說好說。」

門子將他們引入樓中,老鴇子也笑容滿麵的過來招呼。老儒乃正色道:「煩勞回稟一聲,我家公子求見不明師父。」

老鴇子微笑道:「大爺,我們這兒隻有粉頭、沒有相公。不明師父不接客。」

老儒皺眉。那公子含笑道:「我們從京城來。方才在秦淮河上聽說了不明師父的詩作,覺之氣度不俗,特來拜訪。」

不待老鴇子答話,忽聽樓上嘩啦啦的響,並有咕嚕嚕聲與「哎呦」聲亂成一片。老鴇子登時撇下客人扯嗓子罵道:「姓朱的你又作死!嚇壞了老娘的客官、看老娘不剁了你的狗爪子下酒吃!」說話間眾人已抬頭望去——隻見三四個男人順著樓梯滾將下來。早有小夥計跳上兩級台階,手腳麻利的將他們的身子卡住扶起。

樓角轉過一個笑容可掬的少年,身穿藍灰色布衫子,手裡捏了條白手巾倚在欄杆上道:「大娘,不關我事。是他們自己強賴著要跟我比的。對吧,各位客官大爺?」

那幾人這會子讓小夥計攙著站了起來,連聲道:「不與這小哥相乾!」「是我們沒留神。」「嬤嬤,你莫那麼大聲嚷嚷!看嚇著小哥了。」

老鴇子翻了個白眼抱怨兩句,上前向客人陪笑道:「都是奴家的不是,沒照看好各位大爺。」

一個男人低聲問道:「嬤嬤,這小哥是何人?」

老鴇子道:「大爺們大約不常來,不認得他。這小朱是我們後街開點心鋪、賣零嘴兒的。做的一手好桂花糖藕,我們姑娘都愛吃。今兒也不知是哪個饞嘴姑娘要的東西多、小丫頭子拿不動,他自己給送來。」

客官們點點頭,抬眼瞄那少年。少年閒閒的順著樓梯溜達下來,朝老鴇子作了個揖,揚長而去。

老鴇子這才回過身來向京城來客道歉「慢待」。那公子眼睛瞟了書童一眼,含笑道:「有趣。」

書童忙捧哏:「三爺,什麼有趣?」

公子不答,轉頭瞧老儒。老儒抓了抓胡須道:「一個開點心鋪子的,行禮可為圭表,瞧著倒像是大戶人家念過書的爺們。」

老鴇子笑道:「念書?怕不是念的芝麻餅綠豆糕。」又求問客人尊姓大名。

公子眨了眨眼:「京城衛若蘭。」

老鴇子神色微動,旋即笑道:「原來是衛家大爺。」那衛若蘭與老儒互視了一眼。衛家和衛若蘭皆不是什麼大來頭,怎麼這老鴇子仿佛聽說過似的?再說她沒聽見方才書童喊「三爺」麼?卻見此女襝衽行禮道:「既如此,煩勞三位大爺稍等,奴家須得請示一番。」遂喊來兩個粉頭請他們到靜室暫坐。

過了足有兩柱香的功夫,老鴇子走了進來。她身後跟了個丫鬟打扮的姑娘,十五六歲,氣度大方美貌奪目,半分不像下人。丫鬟上前行萬福道:「請衛大爺跟奴家來,我們師父有請。」

衛若蘭等人遂跟著丫鬟從天上人間的後門出去,眼前橫著一條小巷,正對麵乃一座宅子。幾個人走了進去,穿過前院進了堂屋,迎麵先看見一個烏木大匾,匾上鐫著「色即是空」四個金漆大字。兩旁懸著幅楹聯,道是: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落款也是不明和尚。衛若蘭不禁撫掌稱贊:「此聯甚佳。」

略坐片刻,又一美貌丫鬟笑吟吟從後頭進來,道:「我們家師父請衛大爺去書房相見。」

衛若蘭忙站了起來,跟著她沿抄手遊廊穿入一垂花門。裡頭是座小院,香氣撲麵襲來。原來院中半麵牆壁爬滿薔薇花,粉瑩如玉。正房門口也懸著一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此聯還是不明所撰。衛若蘭又贊。步入屋內,不見主人。領路丫鬟請他們少坐,喊小婢上茶。

三人不覺打量起了這屋子。屋子極大。當中設下一張紫檀木的大條案,案上書卷、紙張、筆筒、硯台、鎮紙、圍棋子、象棋子、小孩子玩的泥偶等,撂得滿滿當當。書架子貼壁而立,窗前的接桌上擱著兩個盆景兒。客座旁有個海棠花式洋漆小幾,上頭置了一尊約莫有兩個拳頭大小、白玉雕的雲紋十二生肖球擺件。一座半人高的綠檀木雕花屏風略隔開半間屋子。

屋內無聯,隻掛了一首詩。那詩雲: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收起行裝好過年。落款亦為不明,字跡與前頭幾聯一樣。老儒怔了怔:「怎麼書房裡頭寫這麼個打油詩。」衛若蘭含笑吃了口茶,伸手指向隔壁那半間。

老儒張望過去,見那頭設了許多幾案交椅胡亂圍成大半個圈,也不像歇息使的、也不像念書使的。靠牆還掛了塊極大的黑色木板,木板上綴著四五個夾子。牆上懸了一字一畫,皆無落款。畫是水墨山水,長軸垂下。筆法稚嫩,瞧著不是什麼大家所作。那幅字非詩非詞,倒像是粉頭唱的曲兒。寫的是:當你把一切全做到他希望的模樣,他又真的實現幾次承諾過那些話。說的沒有錯,為相愛的人受些苦又何妨。他愛不愛你,想一想再回答。好男人不會讓心愛的女人受一點點傷,絕不會像陣風東飄西盪在溫柔鄉流浪。好男人不會讓等待的情人心越來越慌,孤單單看不見幸福回來的方向。

老儒瞧了半日才說:「這……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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