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不陌生的故事-夜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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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沉沉的覆蓋著天地,烏雲濃濃的天空意味著明天的雨,而月,從這烏雲中穿過,像透過紙孔看一盞路燈,慘淡地發出些並不柔和的光,斜斜地打著寂靜的街道,街道是這般的寂靜,仿佛一堆燃完的木柴留下的灰燼,不錯的,正是燃燒了白日熱鬧的灰燼,灰濃得壓抑著無聲的夜,他正在透過窗戶看這夜色和夜裡的街道,如黃泉地獄一般死寂的街道,他凝視深淵一般的烏雲遍布的夜空,心中也沾染了一點死氣。

「咣當」一聲響驚動了夜,他看見一隻灰耗子竄過桌腳,鑽入牆角,才決定起身,他惡狠狠的撓了撓髒亂的頭發,參差不齊的白發滑落肩頭,桌下有一個化肥袋子,他走向它,從桌下拉出,把它扛在肩上。

他是這麼跟我說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的:身上穿著囚服,手上戴著手銬。我看了看他現在的光頭,問他「那袋子裡就是了」。

「是,我媽的屍體,我沒想到,居然特別輕,我當時非常奇怪」

「然後呢?」 「然後」他緩緩的說出了接下來的事,完全把我也拉入了他的那個夜晚,審訊室內雖有他說話的聲音,卻仍然是得格外寂靜。

「我不知道這個化肥也為什麼這麼輕,難道人死了應該這麼輕嗎?我拉開房門,從黑暗中扌莫索著跨過門檻,我借著應急照明燈的光鎖上了門,我在門上看見了一個包小姐的廣告,擋不住得笑了。不好意思,警官,讓我說些廢話。」 「要是,我媽還在,門上肯定不會有這種廣告的,她一旦看見這種廣告,總是嚷我讓我去撕下來,她說這些女人不乾淨,不要臉,總是這麼說,有一次我不耐煩,對她說人家還不一定看的起咱們,掙得錢比咱多得多。她好像生氣了,多年來都沒發過這麼大的火,從床沿上伸出半個身子用癢癢撓打我,四十幾歲的人了,還被媽打,我躲了一下,她沒打中,閃了身子,幾乎要掉下床,我連忙去扶,她卻趁機狠打了我的背,我忘不了那一下,那有勁的一下,我以為這種勁道,媽還能活幾年,誰知道 。」

他說過,他是淩晨七點發現屍體的,他剛上完夜班回來,看見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他心想,現在幾點了,照平常,媽應該早起來了。晨光透過床前的窗戶掃在媽身上,斑駁的樹影落在桌上,他叫了幾聲,媽沒應他,他才心慌不已,想去察看媽的情況,卻忘了自己的破腳,掉了一跤,他連忙爬起來,伏在媽身上聽呼吸,可什麼也沒有,折皺的眼皮合上了,那雙黑色的眼睛不再發光,不再有人會叫他兒子,他唯一的親人走了,他的媽媽。

他後退兩步,坐倒在地,思緒全湧上腦海,可什麼也理不出來。他知道媽會死,總有一天,會拖著疾病和貧窮摧殘的身體離開。

一夜的勞累給了他渾身的酸痛和疲倦,灌了鉛似的雙腿傳來陣陣的痛感,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雙手扶住泥地不讓自己躺下。

媽有病,胃癌晚期,七年前就有了,醫生說得這病就沒有能活下來的人,屁話,誰不會死,不過是早晚的事,隻要交錢,說可以讓媽晚死,他那時從田裡抱起暈倒的媽,一路急忙到醫院,灰土蓋臉的聽醫生報出的那個數字,險些連自己也送走。

沒錢,醫生讓回家養病,說白了就是讓回家等死,媽直說,夠久了,活了六十幾,夠久了,可淚花打轉在眼眶裡,顫顫巍巍的這句話,讓他比誰都清楚,媽的痛苦,痛苦病的痛苦,痛苦窮的痛苦,痛苦生的痛苦,痛苦死的痛苦,痛苦了一輩子,死在這彈簧外露的他撿回來的破床上。稱坨壓著般沉重的身體,完全不足以讓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隻是不知該做什麼,他仍處於一種驚恐之中,呆滯著盯著媽的屍體,瘦骨嶙峋的身體,苦皺暗黃的身體,沒有了一點生機的他最熟悉的身體,像一節朽木一樣乾躺在床板上。

「為什麼這麼輕 。」他有心問我,我沒法回答,他給了我他自己的答案:「我穿過了烏黑的樓道,眼前的樓梯讓我謹慎起來,肩上的化肥袋和跛腳,使我不得不重視樓梯 ,我不止一次從這摔下去過,有一次近乎骨折,我全意的挪蹭下樓梯,並沒有想得那麼困難,我疑心這屍體的重量,在我看來,實在是太輕。」

「村裡有老人說人死後會輕半斤,那是魂靈的重量,我從來不相信這些鬼怪神魂的事,假使有這些,必定有老天爺,老天爺假使有,又怎麼眼睜睜看著生活把人往死裡壓,何況多年的病與窮,連我也失去了年輕的寬展和壯實變得瘦骨,媽理應更甚於我」他頓了頓,又回到了開始的闡述。 邁出單元樓最後的門檻,這下幾乎都是平路了,他正要鬆下一口氣,沙沙的葉響聲中傳來一聲暗笑,使他驚恐不已,心跳不止,停止了腳步,屏住呼吸,尋找聲音的來源,隻看見一家一樓住客的燈亮著。

我知道他當時一定很害怕,肩上有一具體,深夜中聽到人暗笑。

原來是一個年輕人,熬夜刷手機,他放下心來,又繼續一走一頓跛著腿前進,他說他那時想了很多,從他家到到河邊他想了很多,然而最多的,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把他當時想的所有都告訴我,一股腦的,有時加兩句「警察你別嫌煩,以前沒人聽我說這些。」

他最先想到的是他父親,他說:「我大(陝西方言,父親的意思)是一個匠人,自家的房就是他蓋的,頂好的手藝,村裡人都羨慕,我家隻有我一個兒子,我結婚那天,熱鬧太了,村頭到村尾都掛起紅燈籠,我大說要辦藥王村歷史來最美的喜事,為此花了大價錢,媳婦也是村裡條件好的劉家老二女,美太太。」他這時露出一點喜色仿佛他自己又回到了那大喜的日子,他接著說:「我大是從華陰遷到藥王村的,方圓沒有親戚吃席的,全是村裡人,把我大誇上了天,我大把那喜酒喝暈了頭,出門胡走,一腳踏入河裡被水沖走了,那天結婚人忙,到了第二天我從熱被窩起來才發現大不見了,再過了幾天,見到的隻有屍體。」

「我決心給我大辦藥王村歷史上最好的白事,自己給他打了一塊石碑子(石墓碑),頂高頂高,我把我大的好手藝早都學到手了,憑這手藝,我賺家養活我,媳婦,我媽三人,生活也漸漸從大死的悲痛中出來,媽也下地乾活了。」徹底沖淡死了父親的悲哀的是兒子的出生」他說:「媳婦沒幾月就懷孕了,過了不到一年,就生下一個大胖小子,我給取小名叫豆剛。」

「那一段,我賺錢賺瘋了,四處都需要錢, 我盡管很想兒子,但隻能天天在外包活不回家。有一次,發了財的紅斌要給他大立了一個石碑子,給我允諾了大價格,我乾得很起勁,那時夏天,我光著膀子立碑子時,不知道那塊出了問題,轟得一下,碑子倒了,壓住了我的腿。」

「大家亂作一團,有人說叫吊車吊起來,讓紅斌給吊車司機打電話,有人說用錘子砸爛石頭,叫吊車的是紅斌,比吊車先來的是救護車,砸碑子的是大的老朋友,蛋娃叔,一錘子掄下去,碑子裂開了,一次又一次,碑子碎下了一角,大家齊心協力,把碎下來的,從我腿邊挪開。一次一次,我才從碑子下脫身。」

這是他跛腿的來歷,那時紅斌給他賠了兩萬塊,他還指著紅斌鼻子罵了一頓,說紅斌錢多了不起,才給兩萬塊,打發誰裡,後來這兩萬塊也沒全留下,紅斌叫蛋娃叔賠碑子錢,蛋姓叔讓嫂子狠罵了一頓,蛋娃叔隻能腆臉端著盤雞蛋到醫院看他,給他要錢。

「我知道蛋娃叔救了我,連上叫媳婦從兩萬塊中拿了一萬給蛋娃叔,這事才了了。」「腿好了後我脾氣越來越壞逮住誰就罵誰,髒話像石頭似的一堆一堆往媳婦和媽身上砸,對外人也不客氣,因此不少和人罵仗,得罪了所有的鄰裡」他說。

我能想象的來,那時他剛斷了腿,坐月子的媳婦一邊下灶做飯一邊帶孩子,體弱多病的媽早起六點下地乾活,他什麼也不能做,隻有躺在床上乾看,還有人笑話說這下享清福了,他怎麼能不生出怨氣和惱怒來。

我連蹲下去屍屎都做不到,走都走不前去,爬都爬不起來,人全忙咧咧的乾活,隻有我一個乾看著,瞪著眼,比病痛更痛的,是什麼也做不了。」

他說他走在前往河邊的路上,想了過去,回憶了自己的痛苦的一生,而腿又隱隱作痛,他決定放下化肥袋休息一會,他跛著腳走到路邊田叢中,解下褲月要帶撒了一泡熱尿,忽而看見遠處的樹綠全隱入黑暗隻有一個艷色衣服的稻草人還依稀辯得清顏色,神魂仿佛飛回了三十二歲那個夜晚,枕邊有媳婦,還有兩個月大的兒子,房間有熱著火的爐子,一切都入睡了,隻有他因腿痛睡不住,藥酒味充斥著他的鼻息,在爐子裡燃得哢嚓作響的梧爐子的炭渣,他那時勉慰自己,會過去的,一切一定會往好的方向的。

現在想起不過是一個笑話,把藥酒味換成尿騷味,把炭渣燃燒的聲音換成風吹樹葉的聲音,把枕邊的媳婦換成袋子裡媽的屍體,把爐火的暖換成深夜的冷,把躺著的痛換成站著的痛,他現在明白了,對我說:「日子不過是人盯著月亮從一個夜走入另一個夜,然後死在天亮前,看不見所盼望的太陽」

「你兒子呢?」助理小劉冒失的開口問,「為什麼檔案上沒有你兒子的記錄」。「豆剛沒活過一歲,還沒來得及去民政局登記就死了。」

我沉默了,等他說接下來的事,審詢已經不重要了,他的故事完全吸引了我。等了半天他才開口述說失去兒子的痛。

他撒完尿坐在路邊的石沿上休息,護著化肥袋。風一吹樹葉飄動,葉間縫隙影影綽綽的透過些斑駁的路燈,他冷得瑟瑟發抖,風移開了遮蔽月亮的烏雲,朦朧中,他又想起那夜的月光,月光下有一個小板凳,他坐在上麵,懷裡抱著十個月的小豆剛,緩緩的揺著。

親倩親倩的兒子,剛生出了就有九斤半,一個帶把的大胖小子,媳婦的奶水很旺,豆剛吃的白嫩可愛,我給豆剛指星星,一顆,兩顆,豆剛咿呀發出高興的聲音,我那時開心極了,狠狠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不一會兒,豆剛睡著了,我起來想回家,可剛起來,豆剛壓得我腿酸,我欣喜的想到:「這家夥分量不輕,以後一定又高又壯。我把豆剛壓進暖被窩裡,關緊了門窗憂心一絲風進來冷了溫度」

「可是沒想到,就是因為關緊了窗」

他泣不成聲,懊悔地說:「是我害了豆剛。」

那夜刮倒風,爐子生成的一氧化碳全從煙囪出來充斥了房間,他半夜迷迷糊糊的醒來,惶惶不安,一看豆剛,還在哩,一看媳婦,正因為吸了毒氣而麵色掙獰,他才發生房間裡氣味不對,掙紮起身下床,卻摔了個大跤 。

第二天,醫生宣布豆剛死了,一氧化碳中毒死了

他和媳婦因為是成人,免疫力較強而幸存,而兒子的生命,卻永遠留在了那個夜晚。豆剛死了,豆剛死了,豆剛死了。

他不知該如何掉眼淚,他想大哭一場,而看著媽和媳婦的紅眼眶,他無法流淚,全順著喉嚨咽下肚子。

村裡提倡火葬,豆剛是火化的,葬在大的身邊

再後來媳婦回娘家了,再也沒進過這個家門了。

我聽他說這些時,手不止的打顫,助理小劉是個負責的記錄員,可還是讓一滴淚落在紙上。我看著他眼角深深的皺紋,注視著他渾濁的眼睛,示意他繼續說。 他背起化肥繼續走,偏移的月告訴到再歇天就要亮了,然後一聲犬吠驚動了他,這是一條田間的野狗,對著化肥袋撲咬,他連打帶喝,多虧這野狗也瘦骨嶙峋,他趕走了狗,也許這狗問見了化肥裝的屍氣,也許嗅見了他身上的死氣。

後來媳婦又嫁人了,嫁給了一個老光棍,婚前就 大肚子了,來找他離婚、他才知道。

夜正像一個癱瘓的老人,悠長的時間正是他遲緩的行動,而再這悠長靜寂的時間裡,他離河邊是越來越近了

走到了廣場,他聽到了一聲高吭的歌聲,使他大吃一驚,這塵澀乾啞的聲音,與黑夜格格不入。他離這聲音愈近,才發覺是有人在廣場的長椅上喝酒,腳下破碎的完整的十幾支酒瓶,他猜想這人喝了不少。」 「等等,你遇見了一個人,在路上?」我驚詫的問

「是的,他喝多了, 我還和他說了會話」

「你們說了什麼。」

「幾乎這人向我大吐苦水,說了一大堆,他先叫住我:兄弟,去哪兒呀。親切的與我格格不入,我便回應了他,他走向我,並沒有在意我的化肥袋子,拉扯著我坐下長椅,給了我半瓶酒。

「你喝酒了?」

「我沒喝,我腿跋了後再也沒喝過酒,隻是擎在手裡罷了」。

「這人喝了不少,幾乎算是咆嚎的給我講了不少自己的事,大致上是說:他來這個城市多少年了,開始時在乾地上乾活,一有錢就寄回老家,有時甚至住在橋洞裡,後來越乾越好,當了一個小工頭,賺了不少錢,供兒子上大學,還在這邊買了一個房,把一家人都接了過來,也幫忙著讓親朋好友也找了不錯的活乾,日子也算美滋滋,甚至還幫表兄弟在這邊開了飯店,可前天又發現,自己老婆與表兄弟有一腿,被他捉奸在床,這下可不得了,一問,他們有十多年的奸情,兒子都知道,隻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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