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2 / 2)
一看就是用心學過護理知識的,抑或者是,有經驗了。
天知道他主修的是最為浪漫的油畫係。
是因為商牧野很討厭陌生人碰他,哪怕他大半個身子都是癱瘓的,無知無覺。心髒的情況越來越差,商嘉懿不敢惹他生氣,隻有自己親力親為的時候,他才會勉強接受。
雖然永遠都是麵無表情,目光冰冷深沉。
就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商牧野都有些承受不住的樣子,他闔著眼,神色不變,但是驟然發烏的唇色和逼近警告值的心電圖出賣了他。
他很難受,不停地低喘著。緩了十多分鍾,才算是調整過來。
他有些費力地睜開了眼,目光柔和地看著弟弟,淡紫的唇微動:「嘉嘉,辛苦……」
商嘉懿隻覺得心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這段日子他偽裝出的成熟穩重在商牧野麵前無所遁形,一股酸澀頓時湧上心頭,他吸了吸鼻子:「哥,我不辛苦。」
他重復,仿佛是在讓自己相信,說:「隻要你好好的,我一點都不辛苦。」
商牧野在心裡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很清楚,自己快死了。
他很吃力地、不甚明顯地彎了彎唇角,聲音輕得隻剩下氣音:「哥……要走了……」
商嘉懿眼眶通紅,捂著嘴不住搖頭,眼淚不住落下。他不能哭出聲,聲音太大會吵得哥哥心髒難受。
商牧野閉了閉眼,他覺得今天狀態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可能是回光返照。
他那雙形狀優美的鳳目裡流露出一絲溫軟的不舍之色,看著哭得狼狽的弟弟,繼續說:「以後,要、靠自己、走下去……」
說了這麼幾句話,他已經覺得很累了,無知無覺的身體不停地對他發出不堪重負的訊號。
但他停下來,倦極地微闔雙目,神色淡然,仿佛事不關己,輕聲道:「我死之後,骨灰入……入海。」
商嘉懿不住搖頭,淚汪汪地看著他:「不……哥……再等一等、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心源已經有消息了……你等一等,我求你了。」
聽到這裡,商牧野那張微腫但是仍不能掩去清俊五官的臉上,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但又轉瞬即逝。
他像是一艘已經到了終點不堪重負的船,他的聲音沙啞卻溫柔,用一種商量的口口勿說:「嘉嘉,讓哥哥自由,好不好。」
但他的語氣卻不容置疑,就像以前在商場翻雲覆雨時那樣果決。
商嘉懿愣住了,連眼淚都忘了擦。自由,好陌生的一個詞。
商父商母多年前突遇空難,雙雙離世。失去了當家人的同光集團風雨飄搖,商牧野那年正好二十四歲。
他匆匆結束了學業,神色疲憊地回國,在無數新老股東的充滿偏見和質疑的目光中沉著地接手了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還有一個嚎啕大哭的商嘉懿。
沒有娛樂,沒有休息,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了同光集團。不管是受傷前還是受傷後。
他為數不多的溫情都分給了商嘉懿,還有江逾白。
商嘉懿很想勸一勸他,可是應該怎麼說呢?
哥,你留在爸媽身邊吧。
——可是商父商母都逝於空難,隻有一座夫妻合葬衣冠塚。
哥,你留點念想給我吧。
——但是他的哥哥說想要自由。
他知道,他的哥哥一直以來都心性堅韌,哪怕是車禍之後高位截癱——這種目前毫無辦法根本無可逆轉的殘疾。
病床上還插著氧氣管的他,沒有暴怒,沒有頹廢,隻是拒絕了所有人,獨自一人在病房裡躺了一天,最後無比平靜地接受了事實。
連康復醫師都說這是他見過的,性情最堅韌沉穩、復健最努力的病人。
如果不是出行都需要輪椅,身邊多了一個幾乎二十四小時貼身的護工,其他的好像都和以前沒有兩樣。
商嘉懿神色木然,他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無法拒絕,但是他仍然可以以沉默表達自己的想法。
商牧野看了眼透過厚重窗簾的一絲光,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斟酌了片刻,最終還是說:「不用和……他說。」
他像是自嘲一笑,深紫色的唇彎了彎,透過那束光線仿佛能看到窗外冬日的暖陽。他重復叮囑了一遍:「死後也不必相見。」
說完了這些,他的意識驟然恍惚了下來,全身的力氣像被逐漸抽乾,心跳越來越沉,越來越慢。
阿白,倘若人真有魂魄,那還是不要見為好。
如若再見,哪怕我已投身入海,決心順著海浪飄到世界每個角落去看看。
但我怕我會,克製不住……愛你的沖動……
他緩緩閉上了眼,隱約能看到弟弟沖上來,神情焦灼地在說著什麼。
嘉嘉,要剪頭發了。
忘記叮囑了。
……
同光集團最年輕的接班人,商牧野,病逝於20xx年12月24日,淩晨3點50分,享年三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