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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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黃帝除蚩尤及四方群凶,並諸妖魅,填川滿穀,積血成淵,聚骨如嶽。數年中,血凝如石,骨白如灰,膏流成泉……

——《拾遺記》

「我做了一個夢。」關皮皮說。

賀蘭觽抬了抬眉:「就在這張椅子上?白天?」

「嗯。」

「那叫白日夢吧?」

「不,我真的睡著了。」

「夢見了什麼?」

「海。蔚藍色的大海。」她笑了笑,朗朗日光照在她愉快的臉上,「和童話裡說的一模一樣。『在海的深處水很藍,就像最美麗的矢車菊,同時又很清,就像最明亮的玻璃……』」

「第一次聽說有誰把大海的顏色比成花朵,」賀蘭觽說,「不過,矢車菊清心明目,有段時間我天天拿它泡茶。」

「是嗎?」皮皮反問。印象中賀蘭觽是隻喝水極少喝茶的。

「嗯。既然你喜歡園藝,知道矢車菊的花語是什麼吧?」

「不知道。……你說,我聽著呢。」

男人對女人談起花,多半是要*。而皮皮心中的情早已滿得溢出來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邊那人的臉上,貪婪地凝視著。是他,就是他,她的賀蘭,癡心不改的賀蘭,高貴冷艷的賀蘭,神采煥發的賀蘭,青春永駐的賀蘭,幸虧這張臉終日戴著墨鏡,不然該有多麼引人注目。

靠得太近,他捕捉到了她的呼吸,身形微微一滯。皮皮知趣地退開了。

他神秘兮兮地說出了答案:「遇見幸福。」

冬日的陽光夾著一絲凜冽的寒氣。萬裡無雲,天空如夏季般湛藍。小城的周日並不繁忙,路上行人幾許,匆忙而懶散。一旁的美食街上,每家小店的上方都蒸騰著一團水汽。皮皮不禁想起自己與賀蘭觽初遇的日子,也是這樣一個冬天。熙熙攘攘的行人中,一個陌生人牽住了自己的手。有人說,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而這個陌生人卻能兩度走入她的人生,是喜?是悲?皮皮不敢多想。不過這一次與賀蘭相遇,沒有了前塵往事,沒有了舊歡宿怨,那將是個乾乾淨淨的開始吧?

一縷熟悉的香氣若有若無地盤旋在她的鼻尖,基調是幽冷的木蕨,又帶著點檸檬的清爽。不知不覺,皮皮的眼睛濕潤了。

「咱們走吧。」她站起來,「我睡了很久嗎?」

——下了火車,存了行李,皮皮說下午空閒,可以陪他參觀著名的c城博物館。賀蘭觽表示自己也希望能有個向導。兩人一拍即合,便一路步行過來。走到街心公園,皮皮說有點累,找了條長椅坐下來,閒聊幾句,竟倚著賀蘭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身上披著他的風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臉還是紅了。

「不到一小時,」賀蘭觽問,「睡夠了嗎?」

「夠了。」

「等等,你的鞋帶鬆了。」

他彎下月要去,幾乎是半跪著,認真將她的鞋帶重新係了一係,打了個漂亮的花結。

「謝謝。」皮皮有些詫異,「你看得見我的鞋帶?」

「我踩過一次,不記得了?過馬路的時候,差點跘倒你?」

「對的。」

好幾年過去了,博物館沒什麼變化。外觀有點發暗,樓梯有點發黑,一樓的屋簷上灑滿了白色的鴿子糞。單獨看去它還是個豐韻尤存充滿現代感的銀色建築,隻是與身邊崛起的兩幢玻璃大廈相比顯得有些落伍。

大樓北端閃著銀光,有工人拿著麵罩正在焊接,空氣中飄著一股金屬的酸味。

電梯牆邊放著一尊古老的佛像,真人大小,海螺式的頭發,看人的樣子似笑非笑。賀蘭觽隨手扌莫了扌莫。

「你對這個還感興趣?」皮皮問道。

「我一直喜歡北魏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是北魏的?」

「衣裳是緊身,技法上講叫『曹衣出水』。」

皮皮眉頭打起了結:「你還記得你以前的職業?」

「什麼意思?」他歪著頭透過墨鏡看著她,「我一直都乾這一行。」

「在芬蘭?」

他點點頭。

皮皮急促地喘了一口氣,一把抓住他:「那你還記得我嗎?」

「我們認識?」

還是徒勞無益,倒顯得自己很心急的樣子。她沮喪地垂下頭:「好吧,不說我。這個博物館你認得嗎?以前來過嗎?」

他被她問得不厭其煩,又覺得她在等待答案,便說:「不認得,沒來過。」聲音很是敷衍。

「你曾經在這裡工作過。」

「不可能。」回得比閃電還快。

皮皮從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本精致的宣傳冊,翻到其中一頁,說:「瞧,介紹裡有你的名字:『賀蘭靜霆:資深顧問。著名收藏家、古玉專家、鑒定家,國家文物協會專家委員會委員。』」

一看印刷時間,是最近半年的,如此念舊,果然是博物館。

「我看不見。」賀蘭觽兩手一攤。

她合上宣傳冊,一笑,將它塞入小包:「沒關係,晚上再看。」

電梯門開了,迎麵一個長長的走廊,彩虹般地懸在大廳的中央。賀蘭觽抽出盲杖:「向左,還是向右?」

「左。」

她帶著他向後廳走去。

博物館周日開放,後廳裡人來人往,夾著許多新麵孔,偶爾也有幾縷懷疑的目光,可誰也沒停下來問候這位曾在此處工作近十年的資深顧問。皮皮想了想,覺得這現象倒也不奇怪。博物館的固定職位不多,在前廳服務的大多是實習生和臨時工,賀蘭觽晝伏夜出,又消失了這些年,沒被認出也屬正常。

可是,也不至於連一個熟人也沒有吧?祭司大人雖然孤僻,怎麼說也曾是這館裡的紅人啊。夜晚上班,桌上也是電話不斷……

正感嘆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迎麵有人叫了聲「小賀」。是個發了福的中年漢子,五十來歲,禿頂、暴牙、麵圓、耳方,穿著件混紡麵料的咖啡色西裝,腆著肚子,遠遠看去像隻田鼠。那人的神態充滿了驚喜。皮皮眉頭微皺,賀蘭是雙名,她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叫他「小賀」。

「哎呀!好久不見!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小賀,這些年你到哪裡高就去了?」那人搶步上前,握住賀蘭觽的手,十分興奮十分用力地搖著,「走得這麼急,連個招呼也不打。我們差點以為你失蹤了呢!」

賀蘭觽笑了笑,有點尷尬。

皮皮連忙說:「對不起,賀蘭先生在國外出了一次嚴重的車禍,記憶全部喪失了。我正努力幫他尋找失去的世界。請問您是——」

「趙國濤,館長。」他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皮皮。

「趙館長,幸會幸會。」

「賀蘭先生是我上任第一年請來的國家級專家,負責藏品的鑒定與選購,我們曾共同參加過多項考古項目。他雖名為顧問,在學問上一直是我的老師。這些他——」

「全都不記得了。」皮皮遺憾地說。

「那麼小姐您是——」

「我叫關皮皮。」

「關皮皮?記得記得。您是賀蘭先生的太太,對不對?你們結婚那陣兒我還給你們開過證明呢,我問小賀什麼時候辦喜事,他說看你的時間。由於我經常出差,他讓我開張空白的,填好名字蓋好章,把時間空出來。您的名字很特別,我還開過小賀的玩笑,他還說會請我喝酒呢。後來你先生突然離職,當時我在四川,還給您打過電話,又派我的助手找您問情況……您說他有事出國了,想起來了嗎?」

猛然間提起舊事,而且是從陌生人的嘴裡說出,皮皮隻覺頭皮發炸,腦門手心全是汗。一路上她都在心中策劃如何向賀蘭觽點明身份,左想右想都覺得不能操之過急。相關步驟至少得有這麼幾步:一、積極互動;二、交流感情;三、回憶往事;四、推波助瀾,待一切水到渠成再來個醍醐灌頂,效果應當是非常戲劇性的。急於求成隻會適得其反。她看了一眼賀蘭觽,果然無動於衷,隻得說:「關於這件事……他恐怕也不記得了。」

「那怎麼行!」趙國濤拍了拍賀蘭觽的肩,又拍了拍自己的月匈膛,「什麼都可以忘,自己的太太怎麼能忘呢!我作證!小賀,這位關皮皮女士是你的妻子,手續齊全、名正言順。」

「是嗎?」賀蘭觽似笑非笑地說,「你有證據?」

「這不難找,」趙國濤說,「你們肯定有結婚證對吧?這玩意兒假不了,上麵有你們的合影和日期,就算丟了,民政局裡也有備份。我這裡還有你簽了字的存根呢,你若不信我叫人翻檔案給你。」

「不著急。」賀蘭觽說。

關皮皮悄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大腦,對趙國濤使了一個眼色:「趙館長,慢慢來,不能一下子給他太多的刺激。我隻是想帶他舊地重遊,看能不能引起一些回憶,希望您能給點方便。」

「配合,絕對配合。」趙國濤大步向前,做了個帶路的姿勢,「來來來,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小賀絕對熟悉。」

他帶著他們穿過庫房和資料館,喚人用鑰匙打開一間房。皮皮微微一怔,立即想起這就是賀蘭觽的辦公室。還記得第一次采訪他時,自己便在這裡吐了一回,那青銅「痰盂」仍在原處。

「這是你以前的辦公室,我一直保留著。東西全都是你臨走時的樣子,沒人動過。我讓人隔天打掃一回。當時我想,以你我的交情,你絕不會不辭而別,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所以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早晚會回來,而你,終於回來了!」

說著說著,他就激動了,嗓音哽咽了一下,緊接著,他掏出一張紙巾胡亂地擦了擦眼睛。

想不到館長如此念舊!觸景生情,皮皮亦暗自唏噓。

就在這時,賀蘭觽忽然伸出修長的手,按在趙國濤的肩上,用戴著墨鏡的雙眼注視著他,一字一字地說:「別擔心,她會好起來的。」

他的臉上有種奇怪而深邃的表情。

皮皮沒聽懂,問道:「誰?誰會好起來?」

趙國濤的臉一下子變了,仿佛中了邪,又仿佛大白天看見了鬼:「你……你怎麼知道她會好起來?」

賀蘭觽的聲音充滿了魔力:「她會的。」

「可是醫生說……最多隻有兩個月了。」這話說完,他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幾乎是失聲哭泣起來。

皮皮越聽越糊塗,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忽聽身後遠遠地有個人叫道:「爸爸!」

回頭往走廊上一看,一位工作人員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麵色蒼白,滿臉病容,頭發剃光了,戴著一頂柔軟的布帽。

「玲玲。」趙國濤擦乾眼淚快步走過去,將女孩子推進屋來,順手整理了一下她腿上的毛毯,親切地扌莫扌莫她的臉,道,「不是說讓李阿姨帶你看恐龍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還以為有很多恐龍呢,原來隻有一隻。那些玉啊石頭啊棺材啊都看過很多遍了,真不過癮!」女孩子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她的眉毛很淺,眼睛很大,模樣十分可愛。

「這是賀蘭叔叔和關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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