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榮寵(1 / 2)
冬,大齊,金陵。
申時,宮鍾敲過兩遍,禮樂聲漸歇下來,又過兩刻,武英殿殿門大開,回風舞著紛揚的雪花在殿門口打了個旋兒,被殿中飄著龍涎香的溫熱空氣撲了出來。
一殿的錦衣華服魚貫而出。
在最前頭的自然是一等的公、侯以及三品以上的重臣,臉上俱含醺帶笑相互禮讓,雪天路滑,內侍們不敢大意,打著綢羅傘,小心地在旁側攙扶引路。
傅濟原煞在最後頭,結果被太仆寺卿喊了名,隻得躬著身子又往前走了幾排。他身著墨綠色官服,紅著一張臉,像是剛被蒸烤過似的。
一出殿門,寒風夾雪,直兜兜地往人領子裡灌,傅濟打了個冷戰,沒走幾步,方才在殿內出的一身汗已經冷透,中衣涼浸浸的貼在背上,叫人好不難受。
「傅大人,恭喜恭喜!」
「恭喜了,傅兄,雙喜臨門吶。」
「傅大人鴻運當頭,改日我可要到貴府沾沾喜氣。」
「……」
「哎哎,多謝多謝,一定一定。」傅濟站在武英殿前的丹陛下,灌了一肚子的涼風,臉都要笑僵了,到此刻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一個時辰前,他還是太仆寺裡一介小小的從七品乘黃署令,戰戰兢兢地坐在偏殿角落裡宴飲,正殿裡的貴人們也不知飲壞了哪杯酒,忽就提到了他。半柱香的功夫,他官升兩級半,直接由從七品提為了太仆寺五品員外郎;更甚至,得陛下禦賜,將他家裡尚未及笄的小女兒嫁與剛得封不久的穎陰縣侯蕭瀾為妻。
這榮寵……當真一言難盡。
傅濟作揖作得雙臂發酸,道喜聲方漸漸遠去,揣著一肚子的黃連,麵上還要笑出個春風得意,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其實在中京城太仆寺五品員外郎真算不上什麼官,可這個官職仍是眾人眼中的肥缺,——無他,太仆寺員外郎在皇帝外出時可隨侍左右。
這也是為何有些從前正眼都未曾給過傅濟一個,並心下嘀咕這樁賜婚八成是禍不是福的人,仍也笑眯眯過來道賀的原因。
傅濟瞧著前麵的人已遠遠落了他一截路,這才抹了把臉,提步往宮外走。沒多會兒,方良過來與他同行,傅濟沖他笑笑,有些尷尬。
這方良與他是同僚,司從七品典廄署令,之前二人官職相當,又都是老實規矩的性子,宴飲時方良還正說想攀個親家,哪成想一頓飯的功夫,傅濟就要上了天。
傅濟張了半天嘴也不知該說句什麼才好,倒是方良拍著他肩膀一笑,道:「先前的話傅兄無需放在心上,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子沒這個福氣。」
「不不」,傅濟忙道:「是小女沒這個福氣才對。」
方良哈哈一樂,倒也不當個事,片刻後方又低聲道:「按說傅兄今日升遷,又得了禦賜,件件都是好事,我不該潑這個冷水,不過京裡頭人事復雜,傅兄可得仔細些才好。」
傅濟心頭一熱,口中雖不多言,卻執手揖了一禮。
出了端門,方良被人叫走,傅濟立在原地,等著橫街上的車馬先行。——這是南正門,隻有從三品以上官員的車馬能行到這道宮門,其他人要再走出兩裡路,到宣陽門外。
腦子一片混沌,呆站許久,傅濟沒有一點兒升遷的喜悅,隻覺提心吊膽,又想想等會子到家說了這消息,還不知是怎一番光景。
正愁眉不展,冷不防麵前多了個伶俐小童,揖禮道:「我家主人有請大人上車一敘。」
傅濟順著他的手一瞧,啥也顧不得想了,忙上前幾步躬身,「下官見過大司馬。」
麵前是一輛四駕犢車,皂漆輪轂,上加青油幢和朱絲繩絡,寬敞雅致,車中一人稍稍探出半個身子,美髯飄飄:「傅大人要到宣陽門,可需我捎你一段?」
傅濟彎著月要,剛要道「不敢不敢」,腦子忽地轉彎兒了,——沈大人這時刻還未走,必是有話要說與自己。
他一抬頭,卻已有小廝滴溜溜弓背給他做踏凳,傅濟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踩人的背,很有些不自在,上車前悄悄將靴子磕了磕。
車中香氣裊裊,暖如內室,傅濟生怕把這車坐髒了、坐亂了,繃著身子不敢亂靠。
沈湛一眼瞧出他的拘謹,索性半臥著躺下,展了寬袖道:「傅兄隨意便好,車、犢再美,也是給人用的,若為個物件反把人拘著,倒不如棄了、燒了的好。更何況你我早年相識,不必見外。」
「哎」,傅濟聽他這樣這說,身子放鬆了些,但心裡卻不敢真正與他攀甚麼交情。
要說二人相識確實很早,算到今已十四、五年。彼時的沈湛還不曾位極人臣,隻是大家族裡被趕出來的庶子,窮困交迫之時落腳在一間破廟裡痛思人生;而傅濟那會兒自也沒入京,還是個一心想著怎麼養活一家人的放馬漢。
傅濟不好奇卻熱心腸,雖然自個兒家裡夥食不怎麼樣,但畢竟是口熱乎飯,他就給沈湛帶了四、五天的菜粥和山藥蛋,直到沈湛走兩人實際上也沒說過幾句話,後來傅濟也就完全忘了這回事,直到機緣巧合的入京為官,才又見到了沈湛。
他當時根本不敢認,一是時日太久有些模糊了,二是他這人臉皮薄,生怕人家以為他要拿著那點兒緣分當恩情。倒是沈湛後來認出了他,——當時,他正被太仆寺主事罵的狗血淋頭,沈湛無意中路過,遠遠看了一陣兒,便過來問他可是當年在辛子村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