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2)
春日將盡,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太液池依然綠柳環繞,水色空濛。
回廊曲折連環,通向湖中的賞花閣,閣子建在綠水之上,四麵大敞,推開窗戶,指尖便能夠到悄悄探出池水的荷葉尖角。竹簾卷起,鎏金銅鈎攏著淺色輕紗,坐在閣子裡舉目四望,滿眼皆是濃淡綠意。
半夏和忍冬跪坐在廊下煎茶,從醴泉坊運送入宮的清泉水,甘冽清甜,煮出來的茶湯碧綠晶瑩。
微風拂過,梅花小幾上供著的芙蓉花送出縷縷甜膩暗香。
裴英娘嘆口氣,把琉璃棋子丟進翡翠碗裡,皓腕上的一串鑲嵌珍珠金鐲子叮當響,「阿兄,我們來玩博戲吧。」
李旦挑眉,唇角微微勾起,兩指拈棋,「下完這一盤再說。」
淡淡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不容拒絕。
裴英娘忍不住嘟起嘴巴,心裡偷偷腹誹,李旦明明知道她的棋下得不好,還總愛拉著她下棋,和不願服輸的李治如出一轍,實在太狡猾了!
如果玩博戲,她絕對能大殺四方!
博戲一定程度靠運氣,圍棋就全看執棋者的運籌帷幄的本事了。
裴英娘匪夷所思的好運氣派不上用場,很快投子認輸,李旦不許她輕易放棄,「下棋不在輸贏,在於從中體悟道法,要有恆心,有毅力,不能動輒服輸。」
裴英娘悄悄翻個白眼,覺得李旦今天肯定是故意來氣她的。
耐著性子下到最後,等宮婢數清裴英娘輸了多少子,李旦才命人撤走棋盤。
裴英娘忘了剛才的抱怨,笑嘻嘻道:「比上一盤輸得少,阿兄,我是不是進步了?」
李旦看她一眼,沒有說出自己故意讓了她幾步的事實,下巴輕輕一點。
裴英娘絞著垂在月要間的刺繡裙帶,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心想:有進步我也堅決不學下棋。陪你們這些一肚子彎彎繞繞的人下棋太傷自尊了。
半夏送來泡過兩遍的芽茶。
裴英娘接過茶盅,啜飲一口,餘光看見李旦坐著沒動。
半夏神色忐忑,望向裴英娘。
裴英娘無奈起身,趿拉著彩繪木屐走到廊下,抬起手,讓忍冬為她卷起縹色錦襦袖子。
小幾上一溜二十幾隻卷草紋銀罐子,她一一揭開,看看顏色,聞聞香味,最後選了木樨花點茶。
茶湯配上點茶花,香色絕美。
沏好茶,她端著茶盅,親自送到李旦跟前,笑眯眯道:「阿兄吃茶。」
李旦這回動了。
裴英娘眉尖微蹙,李旦以前沒有這麼講究吧?他身邊一直都是馮德和楊知恩那幾個老人伺候,衣食起居精細是精細,但遠遠沒有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有時候奴仆有什麼疏忽不周到的地方,他也能將就。
怎麼現在越大越愛挑挑揀揀了?
自從裴英娘為李旦泡過幾次茶後,隻要她在場,不是她親手泡的茶,李旦不肯喝。
如果不是李旦向來溫和體貼,嚴肅正經,裴英娘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支使自己乾活。
她伸頭看看半夏泡的茶,再扭頭看看自己泡的,一樣的顏色,一樣的茶盞,一樣的香氣,完全沒有區別。
難道她泡茶的方式有什麼獨特之處?
槳聲欸乃,一隻小巧的畫舫劃破水浪,停在閣子前。宮婢們掀開紗簾,扶著一個頭梳環髻,穿杏子紅聯珠團窠紋窄袖上襦,泥金黃並丁香色高月要間色裙,肩挽百蝶穿花夾纈披帛的少女踏上石階。
「阿姊來了。」裴英娘讓半夏再去沏一盞茶。
李令月體態豐滿,格外怕熱,手中執一柄月白地雙魚戲水團扇,邊走邊搖扇子,瑪瑙扇墜時不時撞在鑲金玉鐲子上。進了閣子,環顧一圈,挨著裴英娘的坐褥坐了,笑著道:「你又親自給八兄泡茶了?都是你慣的!我就不信,你如果不動手,八兄真就不吃茶了?」
裴英娘搖頭失笑,端起茶盤中的茶盅,往李令月麵前的小幾上一放,「那阿姊也是被我慣的了?」
李旦隻是要她泡茶而已,李令月可比李旦難伺候多了,做什麼都要拉著她一起,恨不能把她揣在袖兜裡帶出去顯擺。今年光是陪李令月參加各種賞花宴,她幾乎把長安城王侯世家們的宅院逛了個遍。
李令月心虛地笑了笑,「反正你偏心八兄就是了。以後八兄娶親,八王妃一定得找你討教討教泡茶的手藝,總不能讓八兄煩你一輩子吧?」
這話傳到李旦耳邊,他喝茶的動作微微一滯。
裴英娘也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回頭看一眼李旦,目光剛好和李旦的不期而遇。
李旦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裡有清淡的笑意,眸子黑而亮,情緒深沉。
裴英娘心中一緊,雙頰騰起一股火辣辣的熱意,連忙扭過臉。
李令月低頭看著杯口縈繞的熱氣,放下扇子,喚昭善上前,「取冰來。」
裴英娘眼眉一跳,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別貪涼,雖然是溫茶,喝下去亦能沁人肺腑,保管比你吃冰飲還涼快。」
回頭看李旦低頭吃茶,似乎沒注意到這邊,趴在李令月耳邊道:「阿姊忘了司醫的囑咐?」
李令月想起前不久肚子疼時鬧的笑話,臉上浮起一抹羞紅,「就溫茶罷。」
昭善正想開口勸李令月,見她被裴英娘攔下了,笑著搖搖頭。
銅缶裡水花翻騰,春水煎茶,連香氣都又輕又軟。
閣子不遠處,幾名宦者簇擁著身穿一襲石青色圓領袍衫的李治,緩緩走下落英繽紛的桃花夾道。
落花紛紛揚揚,灑在李治的衣襟衫袍上,宦者們猶豫了兩下,沒敢上前。
秦岩匆匆趕到夾道前,抱拳道,「陛下,永安公主的人找到執失和王禦史了。微臣剛從醴泉坊回來,執失中了一種奇毒,需要調養數日,暫時無法進宮麵見陛下。王禦史隻受了點輕傷,已經隨微臣入宮,在禦花園中等候陛下接見。」
李治沒有意外,拂去肩頭落花,「十七說執失送回來的信不對勁,果然如此。」
秦岩看一眼左右,宦者們早已經遠遠避開了。
他輕聲道:「陛下,執失說駑失陀部很可能要反。」
「他殺的牧民是駑失陀部的獵戶?」李治雙眉輕皺,「可有確鑿證據?」
秦岩眼中迸射出熊熊怒意,憤恨道:「那些人不是執失下令殺的,是康阿義下的手。」
康阿義是此次戰事的行軍總管之一,父親曾是駑失陀部的酋長,歸附大唐後,改姓康氏。康阿義和執失一樣,都是突厥後人。
「執失返朝途中,發現駑失陀部暗中和西域胡人交易,用牛馬布匹換取冶煉的兵器,正準備抓住那些胡商問個究竟,康阿義先下手為強,把整個小部落的人全殺了,還栽贓到執**上,想趕在回京前除掉他。還好執失警醒,覺察出危險,提前逃了出來。」
至於王浮,完全是倒黴,揣著敕旨到了陣前,正準備大逞威風,還沒下馬呢,迎麵看到大批追兵揮舞著寒光粼粼的長刀沖上來,嚇得掉頭就跑,不小心被康阿義的人當成執失雲漸的同伴,被迫一起逃亡。
李治聽秦岩講完來龍去脈,眉頭皺得愈緊。
他能感覺到朝廷對西域的控製力已經大不如前,阿耶在時,能領著唐軍縱橫睥睨,橫掃東西,他不行。
李家出自關隴體係,祖上是軍人世家,族中男兒英勇不畏死,未及弱冠時戰死沙場的不在少數。阿耶十幾歲時就領兵上了戰場,作戰時常常身先士卒,奮勇殺敵,不僅是個彪炳史冊的英明皇帝,更是個傑出的將才。
李治不一樣,他是宮廷裡嬌養長大的,看完一場豪邁雄渾的秦王破陣樂舞對他來說都是負擔,更別提親上戰場督戰了。
而且,朝廷也負擔不起一場又一場的對外戰爭。國力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富足,看似太平安穩,其實他一直如履薄冰,生怕會毀了阿耶的心血,一場大戰,很可能拖垮一個強盛的帝國。
隋亡的教訓歷歷在目,阿耶戎馬半生,就是為了給他留下一個平穩的朝堂,讓他可以安安穩穩做皇帝,休養生息才是當前的重中之重。
吐蕃崛起,假以時日,必成大唐的心腹大患,如今突厥又隱隱有了復興之相。
康阿義的反叛,絕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