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1 / 2)
夏季的夜,像清透的涼粉凍,月光如銀,四野傳來隱隱約約的蛙鳴,宮燈高懸,燈火明明滅滅。
李旦拾級而上,抖開小團窠蜀錦披風,裹在裴英娘肩頭,牽起她的手。
他的手心溫暖乾燥,「走,回家。」
裴英娘輕輕嗯一聲。
已是宵禁時候,長街清冷寂靜,來回巡邏的武侯衛提著燈籠守衛坊門,數不清的飛蟲不住往燈籠上撲。
卷棚車馳出宮門,駛向隆慶坊。車窗外掛了香囊,異國番邦進貢的鬱金香、龍腦香,香氣久久不散,所過之處,隱隱留有餘香。
裴英娘倚著李旦,小心翼翼避開他月要上的傷口,「阿兄,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他們預料到武皇後會這麼做,商量了許多應對的法子,其中不包括李旦直接來接她,他可以用更婉轉妥帖的方法。
李旦背靠層層堆疊的綢緞隱囊,右手攬在裴英娘肩上,低頭口勿她的發頂,「我忘了。」
二十多年來,他全部的溫柔甜美記憶,幾乎全是她,明知她沒有危險,還是忍不住心驚膽戰,她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光是想象她不在了的情景就覺得絕望。
擁有過最美好的,怎麼甘心再失去她,回到荒涼的過去。
直接和母親攤牌是最快的方法,他等不到李顯先投降。
聽他睜眼說瞎話,裴英娘輕哼,手卻仍舊老老實實抱著李旦,不管怎麼說,他是因為怕她吃苦頭才放棄其他迂回手段的。
沉默了半晌後,她忽然說:「每年端午,南方揚州一帶有競渡比賽,長安沒有……今年我們去看龍舟競渡?」
話剛說出口,不等李旦回答,她搖搖頭,否定自己,「不行,你的傷還沒好,不能舟車勞頓。」
而且李治肯定舍不得他們遠行。
李旦攬緊裴英娘,「想看龍舟競渡?」
她點點頭,宮裡的事一樁接一樁,趙觀音很可能活不過今晚……她想出去透透氣。
「回去讓匠人紮彩船,我帶你去洛陽。」車簾被夏風吹起,李旦望著車窗外明朗的月色,眼眸沉靜,「我們去洛陽看競渡。」
裴英娘笑了笑,沒把李旦的話當真,他們哪能說走就走呢!
※
裴英娘走了,說明李旦不想爭太子之位,李顯來不來,武皇後都隻能選他當太子。
韋沉香應該鬆口氣的,可她並沒有,反而更害怕了。
如果事情真有這麼簡單,武皇後為什麼還不放她們離開?
她和趙觀音之中,一定要死一個人。
「姐姐,我們該怎麼辦?」
韋沉香去拉趙觀音的手,她們敵對過,仇視過,互相埋怨過,從親如姐妹的閨中密友到見麵眼紅的正妃和孺人,現在房裡隻剩下她們,她又像小時候那樣,下意識找趙觀音求助。
趙觀音很驕縱任性,對她還是很和善的。
李裹兒哭鬧了一陣,韋沉香心裡沉甸甸的,沒耐心哄孩子,任她哭,小家夥嗓子都哭啞了。
趙觀音低頭看著韋沉香的手,纖細雪白,李顯應該很喜歡這雙手吧?
他喜歡的人太多了,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她長嘆一口氣,冷冷道:「你放心,皇後不會殺你。」
她是正妃,殺她就夠了。武皇後之所以把韋沉香和李裹兒也抓來,一方麵是嚇唬李顯,另一方麵,是讓韋沉香親眼看著她死,韋沉香心思太多了,武皇後這麼做,算是順手給她一個警告。
趙觀音態度冷淡,韋沉香卻奇跡般的安下心。
她咬咬唇,掛起討好的笑容,「皇後隻是嚇嚇我們罷了,姐姐一定也能安然無恙。」
趙觀音自嘲一笑,沒說話,誰都能活下來,唯獨她不能。
李顯如果當上太子,她順理成章成為太子妃,屆時一定會封賞太子妃的家人——她阿娘常樂大長公主勾結世家,意圖暗害武家人,從而扳倒武皇後,幾乎和謀反無疑,聖人已然厭棄她阿娘,武皇後更憎惡她阿娘,不會容忍太子有這樣的嶽家。
退後一步說,萬一常樂大長公主仗著李顯是太子,想東山再起呢?阿耶曾給她寫信,說大長公主日夜咒罵武皇後,誰勸都不聽。
趙觀音可以肯定,如果武皇後放過她,那麼要不了幾個月,常樂大長公主多半會因為某種原因暴病而亡。
隻有她死了,她母親和阿耶才能活下去,流放之地固然艱苦,總歸不缺吃穿衣食,活著總是好的。
有可能她阿娘最後還是咎由自取,妄想蚍蜉撼樹,挑戰武皇後的耐心……那也不要緊,身為兒女,她沒辦法承歡膝下,已經是不孝,不能用父母的性命去換自己的榮華。
李顯來與不來,隻會影響武皇後對他的管束是寬鬆還是嚴厲,改變不了她必死的結局。
吱嘎一聲,上官瓔珞推開房門,她手裡端了隻鎏金漆盤,盤中一碗甜羹冒著絲絲熱氣。
猜測成了現實,韋沉香臉色慘白,抱起李裹兒,連連後退,驚叫:「我、我的孩子還小,她離不開母親!」
上官瓔珞抬起眼簾,放下漆盤,轉身退了出去。
門又關上了,隔絕了屋外清冷的月色。
盤中的甜羹散發出陣陣甜香,韋沉香卻像是看到鬼怪一樣驚恐萬分,撲到門前,拍門哭喊,「求求你們,放我出去,我的孩子還沒滿周歲……」
屋外侍立的婢女垂首站著,麵無表情,紋絲不動,宛如泥胎木偶。
韋沉香猶不死心,留了幾寸來長的指甲狠狠掐李裹兒的手臂,小娃娃粉藕一樣胖乎乎的手臂轉眼被她掐得青紫,李裹兒痛得大哭,她的嗓子早就哭啞了,這會兒哭出來的聲音飽含痛苦掙紮,讓人不忍卒聽。
趙觀音皺眉,站起身,「她隻是個孩子,你掐她就能逃出去嗎?」
韋沉香淚眼朦朧,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伸手去扯趙觀音的袖子,「姐姐,我不想死!我的裹兒才這麼大……她不能沒有母親照顧……」
顛來倒去,隻有幾句話,猶如杜鵑泣血。
她不是在為孩子傷心,而是不甘心就這麼死去,李顯就要當上太子了,她怎麼舍得去死?
趙觀音和韋沉香從小一起長大,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所以,你想勸我去死,好救下你和裹娘?」趙觀音掀起薄唇,一臉諷笑,「都到這時候了,你還在和我耍心眼。」
韋沉香淚光閃爍,抓著趙觀音的袖子不放,「姐姐……你想想你的阿耶、阿娘,如果郎君真的成了太子,你阿娘一定活不過入秋!皇後說不定已經派人去括州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隻要能活下去,她什麼都願意。
趙觀音反而笑了,韋沉香倒是聰明,能一下子找到她的弱點。
她重新跪坐,脊背挺直,姿態端莊,「別裝可憐了,這裡隻有你和我。」
韋沉香身形一僵,哭聲噎了一下。
夜越來越深,甜羹冷了。
趙觀音抬頭看向窗外,窗戶緊閉,屋內四角幽暗,屋外靜悄悄的,一聲咳嗽也聽不見。
她等了這麼久,等不下去了。
成親以來,她沒為李顯生兒育女,沒有怎麼關心過他,剛成婚的頭幾年,嫌棄他,給他找麻煩,罵他沒出息……李顯本來就是個多情種子,肯忍讓她幾年也算是對她情深義重。
他來不來,她都是要死的,不來也好。
「把裹娘抱到那邊去。」趙觀音臉上浮起一絲釋然的笑容,端起銀碗,「別讓她看到我的樣子,她會害怕的。」
韋沉香愣了一下,明白趙觀音要做什麼,抖了抖,眼底劃過一抹狂喜,趙觀音主動赴死,她不僅能活下來,還能當太子妃!
她顫抖著抱緊李裹兒,走到窗邊,背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