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1 / 2)
蓬萊宮。
近侍吹滅燭火,合攏帳簾。
已是初秋,仍舊暑氣蒸騰,大部分人還在為炎熱煩惱,李治的寢殿已經撤下簟席、竹簾,換上錦褥、紗簾。
簾下的梅花小幾上一對雀繞花枝石榴瓷瓶,瓶中供著幾枝茉莉花,鎏金狻猊爐裡燜了一爐據說可以祛除一切惡氣的必栗香,茉莉花香亦能辟穢和中,兩香相輔相成,互不乾擾。
之前宮中大多燒瑞龍腦、鬱金香、四葉餅子香,因為武皇後這兩天睡得不大安穩,宮人們才換上必栗香。
李治知道武皇後為什麼睡不好,他的退位和李顯的登基太突然了,她原本運籌帷幄,安安穩穩做了許多年的天後,臨到老,一下子陷於被動,自然會驚慌失措。
不過她是冷靜而理智的,深知他主意已定,沒有激烈反對,反而極力贊成,前幾天裴公在朝堂上宣讀詔書時,她滿麵微笑,看不出一絲不豫之色。李顯受命時,她看著身穿冕服的兒子,眼底俱是溫柔慈愛。
這就是她了,深不可測,喜怒哀樂仿佛都和她沒有關係,她高高在上,凡人看不懂她。
她已經沉迷權勢,不願抽身。
李治沒有睡,坐起身,掀開床帳,內侍躡手躡腳迎上前,扶他起來。
「大家,可是要吃茶?」近侍喚他,然後意識到要改口,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叫,乾脆含混過去。
李治微微一笑,他現在是太上皇了。
他不是第一個太上皇,蓬萊宮原本是阿耶李世民為阿翁李淵修建的,阿翁退位後長居此處,那時蓬萊宮隻是一座離宮,宮殿沒有現在這麼宏偉齊整。
李顯仍然住在東宮,每天一早進宮看望李治和武皇後,虛心問政,下午回去和臣屬們商議政務。
他登基為帝,還沒從狂喜中緩過神,想盡力做到最好。
態度是誠懇的,可惜他還是個孩子,以為當皇帝就和當太子一樣,隻要聽話就夠了。
確實要聽話,但李治希望他聽武皇後的話,盡量安撫武皇後躁動的野心,可李顯誰的話都聽,他的,武皇後的,東宮屬臣的,朝中所有大臣的,韋氏的……
他的耳根子太軟了,經不得別人哀求,誰的話說重一點,他就誠惶誠恐,恨不能滿足每一個人的要求。
昨天李顯請安時支支吾吾,問起李裹兒的封號問題,他想冊封李裹兒為公主。
李治冷笑,駁回了李顯的請求。
冊封公主是假,韋氏想當皇後才是真。
一般來說,受寵的公主甫一出生就能獲得公主之尊,其他庶出的公主沒有這個福運,可能到出嫁時才有封號。
李裹兒是庶出,李顯沒敢提李令月,拿小十七和李裹兒對比,想給李裹兒賜號安樂。
意頭是好的,平安喜樂。
李治聽說小十七和韋家有些齷齪,韋氏做了蠢事,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拿小十七怎麼樣,多次托人說和,想要賠禮道歉。李顯一登基,韋家人不提賠罪的事了,這麼急不可耐,想借李裹兒冊封一事壓小十七一頭,以後等他走了,是不是還想讓小十七給韋氏賠不是?
小十七外柔內剛,當然不會輕易被韋氏欺負,可李顯竟然看不出韋氏的心思,巴巴的跑來找他。
李顯護不住弟妹。
夜空中無數繁星簇擁著一輪皎月,萬裡無雲,夜晚的星空明澈璀璨,一伸手,仿佛可以掬一捧細碎星光。
李治嘆息一聲。
不由想起年輕時,剛接武皇後回宮的時候,礙於她的身份,隻能把她安置在王皇後身邊。她那時候貼心溫柔,為奴為婢也沒有怨言。
夜裡他避開人,偷偷去側殿看她,她白天忙了一天,累得手腳酸軟,他拿起小幾上的美人捶,幫她捶肩膀。
「媚娘。」他拂去她鬢邊沾上的灰塵,柔聲說,「你暫且忍耐,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她握住他的手,「陛下,能回到您身邊,我已經知足了。」
王皇後對她的看守很嚴,側殿的窗戶總是支起來的,夜色漏進室內,一地霜色月光。
這霜色慢慢爬滿他的鬢邊,歲月流轉,曾經青春年少的他和武皇後都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垂垂老矣,時日無多,武皇後卻精神旺健,蠢蠢欲動。
定下她太後的身份,是為了防備她,其他的隻能聽天由命。今時今日,他動不了武皇後的地位,真的拚得你死我活,隻會兩敗俱傷。
唯一能讓他安慰的,是李旦和小十七長大了,成熟了。這一次瞞著小十七,她固然生氣,但還是讓人傳話回來讓他寬心,她會按著他的吩咐行事,不會莽撞跑回長安。
這對她來說非常殘忍,等他準許她回長安的時候,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麵。
還好她沒有把他給她畫的扇子拿出去送人,他這幾天連筷子都握不穩,不能再提筆幫她畫扇麵了。
夜風吹過長廊,如泣如訴,嗚咽不止。
近侍勸李治回殿安置,「大家,更深露重,您身子嬌弱,早些歇息為上。」
他攏緊披風,轉身回內殿,迎麵看見一點朦朧的燈光由遠及近,燈光照出武皇後略顯焦急的臉,她頭發披散著,鳳目四下裡逡巡,沒有簪環妝粉裝飾,也是威儀赫赫,不怒自威。
「陛下去哪兒了?深更半夜,別吹了風。」武皇後過來攙扶李治。
她沒改口,依然叫他陛下,李治餘光看見她鬢邊的幾縷白發,頓了頓,沒有糾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