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畫鬼(1 / 2)
宴中諸生大都出身名門,對雅集中投壺射覆、流觴曲水的玩法早爛熟於心。靈璧公主行酒令的法子,在各類酒會中其實不算鮮見。各大酒樓中,就有歌女挎著籃子,裝滿酒約。那些酒約大都是竹牌,牌上刻著詩句,說劍的、寫花的、悲秋的,成套租售出去,每套通常有數十枚。酒客抽出竹牌,循句意指人飲酒,宴中便有酒有詩,十分快意。
但那些竹牌,就算換成象牙質地,也隻不過能為宴會增添三分豪氣而已,才氣麼,卻止於詩句數十餘,比起辛園這隻能誦詩四萬八千首的雪衣娘,可就判若雲泥了。
那雪衣娘被幼時的靈璧公主灌過一杯千日醉,整整睡了七才天醒,這下,又受了驚,好不容易被長樂公主哄回來,還是遠遠地躲著桌間玉壺美酒,在諸生的千邀萬請之下,總算開了金口。
「燕雀寧知去,蜉蝣不知還!」
白鸚鵡誦詩罷,有人笑道:「雪衣娘這詩吟得好不應景,座中諸位縱不敢僭擬鯤鵬,又豈是燕雀蜉蝣、蟪蛄蜩鶉可比?不妨說坐中皆是豪英才好。」
唐清臣微笑,「劉郎說得不錯,不過既然說好了要雪衣娘誦詩,就按規矩來吧。諸位雖非燕雀,座中卻有燕州之人。」說著看向席間的一名書生,「衡年兄,你是要認罰,還是要作這次雅集的第一首詩?我讀過你的《丹鉛集》,真是文采斐然,尤其『踏歌青山下,吐氣如虹霓』之句,氣概不凡,想來你是定不會認罰喝酒的。」
那孫衡年在老家燕州鶴立雞群,到了玉京卻隻算鳳尾,從仲秋開始就帶著載有自己四十一篇得意之作的《丹鉛集》四處投獻,名聲仍一直不溫不火。這回受邀參加辛園雅集,在座中生裡邊聲名不顯,卻沒想棲梧凰兒不光知道他的來歷,還能背誦他的詩句,雖不至於受寵若驚,卻頓感明珠拂塵,恨不得立刻將唐清臣引為知己,起身謙虛了幾句,說沒想到還有人知道自己的拙作,欣然起身,讓人拿來筆墨。
大庸國文人集會,向來有「刻燭擊缽」的規矩,於燭身刻度,燭燃一寸,則擊打銅缽,作為時限。今年逢上乾元學宮招收學生,各類集會層出不窮,才子們又玩出許多不同的限時法,火盤融冰、溫酒作詩,花樣百出。這回辛園雅集,又有仆人端來銅盤,盤上焚香,香上又置一銅錢。於是香盡則銅錢落,以那銅錢落盤聲為時限。
孫衡年吟詩一首,吟詩罷,白鸚鵡飛到詩邊,重復念誦了幾遍,點頭道:「尚可,尚可!」
孫衡年心中雖有些失望,卻還是說,能得誦詩數萬首的雪衣娘一句尚可,已不勝榮幸。
待孫衡年入座,雪衣娘清了清嗓子,又誦道:「金杯瀉酒豈堪醉,月要挎陸離心不回!」
當下正有一名月要懸長劍的書生手中把盞,被眾目所視,笑著放下酒杯。
焚香落銅間,褚生吟詩作賦,每當詩成,雪衣娘便搖頭晃腦念誦一番,有的「尚可」,有的「差強人意」。這白鸚鵡眼光雖高,好在諸生都頗有才華,倒沒有「不堪入目」的。
這期間,每輪到一人出場,唐清臣都能叫出其來歷、別號,還能說出其人的得意篇句和書畫,令人如沐春風。
到白鸚鵡念完一句「不食千鍾粟,唯餐兩顆梨」時,仆人端上了菜餚。
這時候輪到符離崔氏的崔明乙作詩,這位名門之後看了一眼剛端上來的菜餚,瞧見一碗豆腐湯和一碟四色魚膾,微笑道:「鄙人才疏,一時作不出詩,姑且擬一聯吧。」
說著,讓仆人鋪紙,提筆寫下:「湯成一杯吞北海,魚分四色飲烏江。」
寫罷,雪衣娘歪著腦袋瞧了一會,搖頭晃腦道:「湯成一杯吞北海,魚分四色飲烏江!差強人意,差強人意!」
那崔明乙得了個差強人意的評價,隻是嗬嗬一笑。
唐清臣笑道:「雪衣娘畢竟不識貨,此聯實在絕妙。還是明乙兄見多識廣,這白玉豆腐湯熬製時必定要用到的六角海龍、銀龍魚骨等八味食材,號稱北海八珍,這一碗湯,便嘗盡了北海至味。至於這四色魚膾,用的是烏江四鮮,沒想到這四鮮已削鱗切膾,明乙兄還是一眼就瞧了出來。」
有人笑道:「烏江四鮮離水半個時辰即死,非得趁著鮮活宰殺味道才鮮美,烏江離玉京三千六百裡,要把活魚運過來,可真不容易。」
又有人說:「何止不容易,四鮮中當魱與銀背溫順些,白吉與刀鱭則性情凶猛,不能與其他魚同缸。何況烏江在南,不似玉京天寒,運送魚時,不光要許多人力,還要『缸夫』持咒入水,保持缸內水暖。縱如此,魚過數千裡,仍是十不存一。」
眾人嘖嘖稱奇,忽有人說:「如今許多地方鬧了糧荒,這是否有些……」
話沒說完,便有人正色道:「正是因為鬧了糧荒,那旱澇之地,百姓無田可耕,無處謀生計。運送鮮魚報酬不菲,尤其缸夫,跑上一趟,能得二十貫錢,這運魚之事,何嘗不是養活了許多戶百姓?」
那人沉吟一會,笑道:「倒是我狹隘了,如此珍饈在前,須得小心品嘗,才不負這魚膾背後的一番周折。」說著夾了一箸魚膾,正要入口,卻聽到崔明乙一句:「哎,心急不得。」
「這四鮮經千裡顛簸,需未經人事的美人用金刀切膾,才能不染腥氣。」崔明乙夾起一箸魚膾到鼻端閉目輕嗅,睜眼點頭,笑道:「不愧是孟諸唐家。」又看向上座的兩位公主,「如此珍饈,請兩位公主先嘗。」
上座處靈璧公主對長樂公主輕笑:「這倒是個雅人。」
眾人紛紛左著嶺南紅芽薑絲,品嘗魚膾,一名青衣仆人路過角落處,見到那綠袍黑靴的青年沒動快,小聲道:「郎君不吃麼?」說著,又看到邊上的靈丘鶴子也沒下快,又問:「可是哪裡怠慢了?」
「近來偶感風寒,沾不得腥冷。」
那綠袍青年搖搖頭,仆人當了真,撤下魚膾,正要端走,那青年又問:「這個要端哪去?」
大族家法森嚴,為防仆人浪費食材,不許仆人吃剩菜,青衣仆人以為這位綠袍郎君問的是這個,連忙解釋:「自然是倒了。」
綠袍青年一愣,瞅了那魚膾好一會,最終還是要仆人拿走了魚膾。宴中氣氛熱鬧歡快,沒人留心這等小事。那邊的雪衣娘又誦詩指人,參加雅集的人,為了人前出口成章的那一刻風流,來之前往往要煞費苦心地準備一番,一時間,吟詩的吟詩、作賦的作賦,有人興到濃時,拂袖撫琴,又有人笙簫和鳴。
待雪衣娘誦出一句「昔化沖天鶴,今藏護法龍」,坐在上首的靈璧公主輕聲道:「這一句頗含佛理,在座中人可有精通佛法的?」
在座中人就算無意修佛的,哪個又沒讀過佛經,可靈璧公主雖是發問,明眸卻看向席間那眉目帶笑的俊朗青年,正是靈昌元諢。
邊上的崔明乙心中發酸,卻還是笑道:「若論佛法精深,當然是棲玄兄了。」
那靈昌元諢師從禪宗大德百丈禪師,說是和尚,卻未剃度,一頭烏青煩惱絲,自謂棲玄居士,單掌一豎,低眉說了句不敢當,卻又看見靈璧公主的青眼,微微一笑,「這辛園中溫暖如春,方才小僧看見賓香閣畔還開出了蓮花,的確有些感悟。」
說罷,請唐家家仆鋪開一張黃帛,提筆寫下一篇《說蓮華》。
唐先與潘穀坐在閣西,隻是旁觀,並不參與後輩的文才較量,唐先遙看閣中,讀道:「經雲:諸華之中,蓮華最勝,華尚未敷,名屈摩羅;敷而將落……」
念罷問道:「潘翁以為如何?」
潘穀笑著搖頭,「我不通佛理,不過這後生的模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字卻寫得極好,把百丈禪師的大寶勝輪體學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閣中的靈昌元諢寫罷一篇短文,眾人品咂、稱贊。靈璧公主看罷,點頭道:「這字寫得漂亮,字中蓮華也寫得漂亮。」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若把閣外蓮花也畫下來就更好了,元諢,你會作畫麼?」
元諢頷首豎掌,眉目間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如廟中佛塑,莊嚴卻溫柔,「小僧愚鈍,連佛經都沒讀懂,雅藝是半點都不通的。」
「這卻可惜。」長樂公主看靈璧公主一眼,打趣道:「靈璧,你會作畫,不妨你來畫吧。」
「怎敢讓公主屈尊紆貴?」
元諢低眉拒絕,靈璧公主卻笑了。
「我倒的確有些興致。」
說罷,命人準備筆墨顏料,在閣中低懸玉臂,執筆作畫,片刻便畫出一支青莖,一朵蓮花,含包未綻。
閣西邊的唐先見到那畫,感慨道:「字如其人,畫亦如其人,當年趙學周畫的蓮花圖,清臒高潔,靈璧公主的蓮花圖,卻雍容華貴,到底是貴胃之女。」
潘穀卻看著那支蓮花,嗬嗬一笑:「靈璧公主用的顏料,頗有門道。」
「哦?」唐先挑眉,把盞細細觀摩那蓮花圖。一時間,沒瞧出潘穀說的門道。
卻見靈璧公主畫完蓮花後,命兩名婢女持圖。她對那畫上蓮花輕嗬一口氣,那含包的蓮花竟緩緩綻開了,白瓣粉尖兒,顫顫巍巍。
她說:「國師煉丹的餘物,會因涼熱變色,被本宮拿來當顏料,卻是大材小用了。」
眾人訝然稱贊,靈璧公主明眸望向席間的白衣少女,笑道:「無惑,你向徐先生學畫一年多了,還沒見你作過畫兒呢。今天這時候難得,你也讓我瞧瞧,學到了什麼?」
白衣少女正托臂端詳著那蓮花圖,點頭說了句也好,朝那閣外蓮花池一望,池中有些錦鯉,遊動時撥出漣漪。她蘸取顏料,簡單勾勒幾筆,便畫出一尾白鱗。池中錦鯉姿態優閒,這白鱗神姿矯健。
閣西邊,唐先瞧著那一尾白鱗,眉頭忽而皺起,忽而舒展,低聲道:「這畫技還未大成,畫意卻……」
墨仙人撚須遲疑,「池中一鯉,看似悠然自得,卻躑躅方寸之間,受人所製,不得脫困。在她筆下,卻有逆水化龍之勢。」
二人對視一眼,都沒再說下去。
那一篇《說蓮華》與一蓮一魚圖過後,閣中諸生把盞飲酒。
那雪衣娘誦詩二十餘篇,念出一句「玉戶臨馳道,朱門近禦溝」。這一詩句,儼然說的就是辛園。酒宴至此,席間大多數賓客都已出場,吟詩作賦,作畫彈琴。每有人出場,唐清臣都會向眾人介紹其得意之作,既顯博聞強識,又顯出儒雅氣度。一時間,眾人殷切邀請,唐清臣一番推脫過後,終於「鬥膽獻醜」,提筆寫下一篇《辛園宴集序》。
眾人交口稱贊,傳閱之際,潘穀贊道:「這文章了不得,說是致敬前人,卻自成一體,氣勢宏偉,辭藻華麗。恐怕不出幾日,便會名揚玉京。」
唐先不語,欣然微笑,這時「楚樓秀士」謝凝之卻長身而起,「謝某不才,也願作一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