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蠹魚(1 / 2)
靈書殿裡,那煙霧凝成的人形遊盪片刻,又悄然隱去,終究沒有離開鶴首銅爐。靈祝持卦等待許久,也再未見到長恩顯靈。這事著實奇怪,這祭祀沒出紕漏,書神也收到了疏文,卻不肯降下靈應。靈祝看了一眼神台上朱衣方巾的長恩,放下法器,搖了搖頭。
「日前書神去了希夷山,要上神庭述職,也許是神庭路遠,書神未能感應到祭祀……」
「可剛才書神已有顯靈的兆頭。」宋襄遲疑著望向鶴首銅爐,知道靈祝的話大部分都是托辭,「若繼續祭祀的話,書神能否收到感應?」
靈祝沉吟了一會,點頭道:「自然有可能。」
「那就煩請張靈祝繼續主持祭祀,這妖蟲之禍非同小可,出不得岔子。」
宋襄叮囑幾句,離開了靈書殿,打算去看看那京畿遊奕使的情況。
他穿過數棟書樓,靠近石明閣時,便見到了閣外等待的李西昆,不禁眉頭一皺。叫李西昆留下指引李澹,不光要弄清這位京畿遊奕使查出了什麼,也存了些不可言說的心思——若能拖延李澹一陣,等到書神顯靈,這桉子自然就了解了。可惜這李西昆雖有些文才,腦筋卻太不靈便。
「你怎麼出來了?」
「李遊奕要獨自查桉,卑職便在這候著。」
「蘭台是藏書重地,李遊奕就算擅長查妖,對書閣中的布置卻不熟悉,若出了什麼簍子,你擔得起麼!」宋襄指著李西昆責怪幾句,走到窗邊,尋索李澹的蹤影。
隻掃了一眼,便盯住了閣北的書架,眼神一凝。那京畿遊奕使就盤坐在書架下,一動不動。說是來查妖的,那模樣卻比閉關修行還沉靜,整個人籠在水精燈光裡,不知在乾什麼。宋襄看了一會,想入閣探問,靈書殿那邊又傳來祭祀的樂聲,他丟下一句話,讓李西昆看好李澹,又匆匆離去。
……
靈書殿裡金甌玉鬥齊鳴,奏起了大庸國十二部雅樂中的《正靈》,官員門衣冠嚴整,以疏文上表神明,好一派堂皇氣象。
而李蟬隨著長鯨遨遊在瀚海裡,文字被巨浪擊上天空,有的化作風雲而上飛,有的變成魚鱉下落,令這白天黑海的顏色逐漸鮮明起來。
「有意思。」李蟬緊緊抓住鯨鰭,笑了起來,正這時,一句「羽化若乘鯉」飛了過去。
他騰出手一撈,「鯉」字入手,化作一尾活蹦亂跳的青鱗。
青鱗掙紮幾下,逃竄入水,魚尾矯健擺動,激起一蓬細浪,倏爾遠去。
細浪迎麵,撲在李蟬臉上,他的青眼中映見無數文字。
他瞥見其中有「明月」二字,忽然生出攬月入懷的奇想,伸手去捉那月字。
可惜那月字實在滑溜,隻從指尖擦過,就落進水裡。李蟬有些惋惜,撥弄水浪,想再尋出個月字,登時又見到「銀蟾欲上」四字。
正想抓過來,卻見那旁邊還匯聚著「玉輪」「嬋娟」等字。
再一細瞧,原來是無數個寫月的字、詞、句,向前邊匯去。
海潮也在這時變得洶湧,彷佛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要浮現出來。正這時,巨鯨發出一聲長鳴,響徹雲霄,緊接著又躍上長空。
李蟬攀住鯨背,衣衫獵獵作響,發絲亂舞,向下一看。嘩!一輪明月浮起。
無數股海水沿著那白玉般的渾圓月麵瀉下,沒有半滴粘連。
明月飛至半空,幾乎就在李蟬身邊,在這天象之下,那長鯨也形若蜉蝣了。李蟬伸手想扌莫月亮,結果這月亮看著近在遲尺,卻扌莫了個空,隻能隨著那經久不息的鯨歌,當空跨月而過。
本以為長鯨要再度入海,但這明月升空的一轉眼過後,下方就已是滄海桑田。
長鯨越過森林、山原、江川,前方有無數高山拔地而起,徹底通天,色如赤銅。
李蟬青眼一眨,童中倒影出「昆吾」二字。
不等他細看,那長鯨麵對高山,竟不閃不避,直接撞了上去!
轟!天地震盪,鯨軀開裂,亂石飛射!
李蟬終於沒能再抓穩鯨鰭,他隨著亂石跌落半空,這天崩地裂的景象,映在青眼裡,卻是那鯨鯢二字分散,與山相合,化為鯤字。
那巨鯤破山而出,又一擺尾,竟生出萬裡巨翼,發出一聲嘹亮長鳴。
李蟬跌落在亂石堆裡,目送那鯤鵬遠去,在天邊化作螞蟻大小的黑點。回目四顧,他已置身崖間,向下遠眺,可以看到人間的城池,向山間一瞧,古木參天,怪石嶙峋。
他走入林中,穿過茂盛草木,鋒利的竹葉、刺藤拂過臉頰與身體,並未留下傷痕。他撥開遮眼的樹枝,隨手摘下一枚刺果,咬開,用舌尖嘗了嘗那酸澀味兒,心想,這書中世界,跟自己的畫境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彷佛是他摘果子的動作驚動了草木中潛藏的獸物,遠方響起一陣虎嘯,隨著簌簌的響聲,一頭頭白鹿蹦豆子似的從灌木裡鑽了出來,擦著李蟬的衣裳跑過去。
李蟬被擠得踉蹌了一下,索性騎到一頭鹿的背上,抱住那鹿頸,隨鹿群入山。
他手掌觸及鹿毛之柔順,能感覺到白鹿的體溫,甚至能察覺到它的血流。
他就這樣穿過草木藤蔓、踏過花叢,鹿群後方追趕的猛虎雖未現身,卻一直傳來巨木斷折聲。那顯然不是尋常猛獸。鹿群逃得倉惶,偶有跌倒的,打一個滾便翻身起來,決不停蹄。它們逃出山林,鑽出一片山坳,前邊有一條清溪。鹿群踏起陣陣水花,穿過清溪。到了對岸,卻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不再逃竄。
有幾頭膽子大的白鹿,還不慌不忙地回身俯首飲水。
李蟬回頭一看,那山坳後方,躍出一頭身高三丈的白虎。白虎盯著鹿群半晌,卻始終不敢跨過清溪,不甘地咆孝一聲,反身遁入林中。
鹿群見到白虎,也不再驚惶。李蟬扌莫了扌莫帶他過來的白鹿,走向溪後的竹林,聽到一陣隱約的琴聲。
李蟬循著琴聲,穿過竹林,望見青竹掩映的一片山崖。
崖下有一猿猴,白發赤足,容貌醜惡,卻撫著一架桐木古琴,粗糙手指在弦間翻飛。
看到李蟬,白猿放開琴弦,「來者何故擾人清靜?」
李蟬在竹前停步,「若真得了清靜,何至於輕易被打擾。」
白猿皺眉,模樣顯得更加凶戾,「這不是外人該來的地方,足下請回吧!」
李蟬笑道:「一見麵就趕人,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足下想當客人也可以。」白猿咧嘴一笑,站起身來,皮毛下的孱弱身軀迅速鼓脹,霎時間,竟高過了山崖,脊背抵住山石,稍稍一動,便擦落一片亂石,那古琴也化作一根巨大桐木,被它提在手中,「先過了朱某這關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