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拾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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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轅馬車帶著一陣清脆鑾鈴聲,駛離光宅坊。李蟬走向宅門,門上的銅鎖虎眼一眨,自行滑開,他推開門,拿著《芝田記》,對書封上的名字說:「在這兒就不必藏著了,出來吧。」

「謝芝田」三字在紙上遊移片刻,逐漸澹去,麻衣老翁也出現在石階上,身形若影若現,彷佛一道煙氣。他望著園裡的積雪悵然嘆了口氣,離開蘭台,穿過了數十條坊道,那馬車刻了符篆,並不顛簸,他心裡卻空掉了一塊。

李蟬反手掩上門,聽到脈望的嘆息,側目道:「老丈也是從死局裡得了一條生路,怎麼反倒還嘆氣?」

脈望喟然道:「蘭台對我來說雖是死地,卻也是水之於魚,魚出於水……」

李蟬笑了笑,「我在那書中世界騎鯨遨遊了一番,那鯨鯢出水,化為鵬鳥,天地反而更加廣闊了。」說著走進園子裡。

脈望一怔,看著那一襲綠袍的背影,心想,書中的道理到了自己身上,卻看不透了。他收攏悵然心緒,跟了上去,又想起不久前的情景,在拜鬥山的草廬中,這位郎君眼中丹青二色一現,便破去了書中幻境,自己一失神,淪入混沌中,醒過神來,便已離開蘭台了。

這神通著實了得,不知他說的那一方丹青世界,又有怎樣的玄機?

……

紫藤虯結的棋亭裡,佩阿正教徐達與紅藥打譜。

所謂打譜,是把棋譜重新擺一遍,是學棋的法子。不過這亭中的棋盤上,縱橫十九路都擺滿了棋子,牢牢嵌入石桌裡,移動不得,妖怪們打譜的法子,是兩兩成對,你一言我一語,用十九字法報出棋位。

這打譜的法子考記性,紅藥報得一板一眼,剛報出個「天望」的棋位,徐達應了一個「行方」的棋位,待紅藥又應了下一個棋位,徐達卻叫道:「沒勁,沒勁,還是鶴格有趣!」

紅藥惱道:「再不上心,我不跟你下棋了。鶴格是有趣,卻擋不住你耍賴呀。」

徐達眼睛瞪得溜圓,「神女娘娘說話要講道理,可不能無端汙蔑好人!」

紅藥道:「你敢對著筆君說這話麼?」

「咱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徐達悄悄看了筆君一眼,又搖頭一嘆:「不過鶴格的確淺薄了些,還是這玄素之道引人入勝吶。」

紅藥哼道:「那你的下一步棋呢?」

「下一步棋咱自然記得清楚,自然記得清楚……」徐達撓了兩下頭,遲疑不決,猛一下抬頭前望,喜出望外,叫道:「阿郎?阿郎回來了!」竄出棋亭。

「哎!」紅藥隻道徐達借故遁走,喚了一聲,循著它的去向一看,便見到李蟬帶著一名麻衣老翁走過了枯池。今日李蟬去蘭台收妖,紅藥雖信得過他的本領,也免不了有些掛懷,畢竟玉京的水比玄都還要深多了,這時見阿郎歸來,也迎了出去。

不光棋亭裡竄出白貓和紅衣少女,廚房飛出兩個夜叉頭,夜叉頭後邊跟著隻斑斕雄雞……

一乾妖怪現身,跟在李蟬身後的脈望眉毛跳動,愣了好一會兒。這京畿遊奕使按職責該是個斬妖除魔的角色,家宅裡邊怎麼藏著一窩的妖怪?看了一眼綠袍青年,又想到,自己不就是被這位郎君保下性命的麼?

「恭迎阿郎,恭迎阿郎!」徐達蹭著李蟬的褲腳,甩著尾巴,又仰頭打量脈望,「咦,這位老丈當真是仙風道骨,氣度不凡,不知老丈怎麼稱呼?」

那謝芝田的一點執念,隨著遺作被收入大庸藏書中,積累數十年而成妖,雖與億萬文字作伴,卻沒跟其他妖怪打過交道。他低頭,看見雪花沾在貓毛上隨風抖動,又轉頭看見棋亭、簷下、窗間的一個個妖怪,不禁心想,書中文字就算能幻形,但哪有真正的活物靈動?

書中有世界,這眼前腳下的一方天地,又何嘗不是一本無字書?

「咦,這位老丈為何緘口不言?」脈望沉吟,徐達卻以為又來了個啞巴,一邊跟著李蟬的腳步往主屋走,一邊說:「不會說話也不打緊,咱們這也有個啞巴,鴉千歲!鴉千歲何在?」說著四下張望。

脈望籲了口氣,本來還十分悵然,這會兒卻念頭通達了一些,說道:「老朽是蘭台裡的蠹書魚,吃過些神仙字,勉強得了些修為,前人雲蠹魚食神仙而成脈望,喚我脈望即可。」

徐達心想,這老頭兒既然是阿郎新收的妖怪,脈望這稱呼聽起來卻不夠唬人,得琢磨個稱號才是。沉吟了一會,眼睛一亮,叫道:「既然是書蟲成精,定是學富五車了,咱雖不才,也識得一些文字,通些筆墨,通些筆墨的,咱聽說有好書成癡的文人自稱書蠹詩魔,你便叫做書魔吧!」

不遠處的覆火大將贊道雪獅兒君起的稱號好威風。白貓不禁抖擻白毛,十分得意。

脈望聽白貓言下之意,已把自己納入了京畿遊奕使的麾下,隻是嗬嗬一笑,沒有回應。

這時李蟬走在前頭,回應妖怪們的招呼,看向棋亭,喚了聲筆君。

棋亭裡穿白色深衣的男子,對李蟬點了點頭,又看向脈望,說道:「竟是蠹魚成精,真是難得,若能進一步,把億萬文字讀活了,說不定能成些氣候。」

脈望聞言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他是書中之妖,雖不敢自稱學識天下第一,但要說到對書中文字的了解,除去書神長恩,世間又有幾人能與他探討?更遑論指正了。他嗬嗬一笑:「以足下的高見,怎麼才算是把文字讀活了?」

筆君微微一笑,「怎麼把字讀活了,這是讀書人自己的事,外人沒法言傳,不過你既然有緣到此,我便贈你一字吧。」說著,抬指淩空虛畫,橫折點豎,寫了個「書」字。

這一字未用筆墨,字成時,脈望本來飄渺如煙的身形,卻驀然一凝,變得更真實了些。原本還心有不服的蠹魚,愣了好一會,終於回過神來,對亭內深深鞠了一躬。

「多謝閣下指教。」

筆君一笑,擺了擺手,「去吧。」

脈望壓下驚疑與欽佩的心思,徐達卻躍進棋亭,叫道:「筆君好不厚道,咱與筆君這麼多年的交情,怎麼點撥一個新來的,也不肯指教指教咱?」

紅藥反駁道:「剛才教下棋了,也不知誰不肯好好學?」

李蟬帶著脈望走過棋亭,脈望壓低聲音,問道:「李遊奕恕我唐突,那位白衣郎君……是什麼來頭?」

「筆君佩阿。」李蟬到了屋簷下,撣掉肩上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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