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章 催命(1 / 2)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師默站在鎮上為他安排的住所裡,靠著窗戶,一個煙在黑暗中點燃。
不遠處,蔡家那麻將館,還是亮著的,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黑暗中的床上,黃優優,頭發淩亂,麵色泛紅,有點無力地依靠著枕頭,問道:「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師默將煙蒂放在煙灰缸裡狠狠地揉滅,他內心湧起一種隱隱的不安。
轉身,穿上外衣,去羊肉館找了祝建國。
天色處於看得見與看不見之間,就要亮了。
祝建國坐在羊肉館的火爐邊,夾一顆花生米,喝一口副行拿來的茉莉烘青。
見師默從外麵走進來,趕忙招呼坐下,讓人取來杯子。
師默坐下,一臉愁容,直接開口:「老祝,你說句實話,他們到底什麼意思?我可是聽你的話,才把房子抵押,現在買了這個煤礦…到底能不能賺到錢?」
祝建國盯著酒杯,緩緩地倒酒,聽著師默的話,抬起頭:
「老默,你這話我不太愛聽哈,什麼叫你聽了我的話,無利可圖你會聽別人的話?」
師默無奈地端起小玻璃杯,一飲而盡。
的確如祝建國說的那樣,無利可圖的事情,他師默絕對不會做。
自從宋青州將所有人的工資都砍掉一半,這心裡就憋著氣。
宋青州要做他的春秋大夢,憑什麼拉著他們這些人受苦?
師默無時不刻等待著宋青州被審查,當西境那邊有人拋來橄欖枝,他沒有猶豫就接下了。
他無論怎樣都想不通,宋青州這麼搞,他到底是怎麼得到中樞同意的?
盡管他知道,宋青州絕對不會乾給人送禮的事情,但他還是忍不住往這方麵想,除了送禮,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讓所有人都閉嘴呢?
不患寡,患不均。
憑什麼技術人員的工資不砍?
現在,別說八級工,就是六級工,工資都比他要高。
他這個臉…連頭抬不起來。
祝建國瞟了一眼師默,安慰道:「別著急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對於他們來說,幾千萬不過是小事情,再等等,應該快了。」
嘴上是這麼說。
祝建國心裡比師默更沒底。
他的投入別師默要多,師默買了一個,他可是好幾個。
小鎮村民,見到這群人來勢洶洶,本來還打算抵抗一下,不賣的,可想想,還是賣了算了,和他們對著乾,沒有什麼好事。
花鎮單個家族實力不強,或者沒有人脈的煤礦,基本上都被買走了。
但他們也不傻。
在祝建國等人上門的頭一天,就發動全家,一人一個背籮,背了一天一夜,往家裡背滿了煤炭。
盡管肩膀都快磨爛了,但也沒有覺得有什麼。
農村就是這樣的,沒有牲口,人就是牲口,砍柴要用人背,農作物要用人背,水要人背,石頭要人背,土要人背,木頭要人背,煤炭也是要人背……人和牲口沒什麼兩樣,甚至,有時候,人不如牲口,人可以餓著,牲口不能餓著。
從來沒有人問過,為什麼活著?
如果有人這樣問,一定會被罵死,忙都忙不過來,還問這種問題,說不定還會被打一頓。
問這種問題,能當飯吃嗎?
最大的訴求就是,吃飽,穿暖。
那些問這個種問題的人,都瘋了。
在農村,判斷一個人瘋沒,很好判斷,你看他的行為,如果顛三倒四,不在意別人的目光,隨地大小便,那就是瘋了。
任何世界,總會有人瘋的。
因為他們解決不了自己精神上的問題。
精神科的醫生就是為了解決他們精神問題而存在的。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們的思考超過了自身的知識儲備。
他們是人間清醒,痛苦的清醒。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每天的生活就是忙碌。
普通從事生產的農村人,一天的活動是怎樣的呢?
早上六點起床,開始砍豬草,半個小時放在灶上煮著,然後去地裡忙一圈。
這一圈,要做的事情就不固定了,有什麼忙什麼,總之不可能沒有事情做。
然後回來,隻要小孩子還在睡覺,就開始罵起來,都七點了還在睡覺,很少沒有不被罵的。
冬末春初,要去地裡將去年冬天犁過的地整理,在西南,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連土都很頑固,冬天犁過的地,全是一個個大大的土塊,如果不敲碎,來年別想耕種。
如果你實在太懶,就這麼種下去,那真就『春種萬粒粟,秋收一顆子』,一年白乾,餓不死你。
一邊敲土塊,一邊將裡麵的秸稈弄出來,點火燒掉。
直到春初,去年秋天的土豆還沒挖完。
種土豆的地方一般在山上,那些貧瘠的土地裡。
一天最多往返兩次,一次背個百十來斤。
所以,有時候不得不換工程,周圍關係好的人相互幫助,一家人,如果人太少,想要完整地將地種下來,幾乎不可能。
有些人品不好的人家,別人已經開始耕種了,他家連地都還沒犁,忙得暈頭轉向。
當然,如果有錢,另當別論。
春種開始了,早上起來去挖坑,弄種子放在裡麵,肥料、糞土、乾糞、清糞各種東西要全部跟上。
就光是糞土都是一個不小的工程。
家裡養豬、養羊、養牛、養馬,不論你養什麼,你都會有一個圈,裡麵會積累一年的糞,你得花幾天工程去將其挖出來,堆在院子裡,等到開春,你還得將糞弄成可以栽種的細糞,不然不能使用。
如果能夠按照農歷節氣忙完耕種,算是鬆了一口氣。
可以歇一歇了吧?
做夢。
地裡土豆還沒挖完是吧?去吧,挖吧。
沒過多久,要時刻關注玉米苗生長的情況,耕種的時候,往往一個坑裡放四五顆種子,刨除被喜鵲和蟲子吃掉的,成功長出來的,如果有五根幼苗,要扒掉其中三根,如果一根都沒有長出來,要趕緊挑糞補種。
與此同時,其他的菜,辣椒,豆子等等,在不同的時候,要跟著往下種,不能錯過季節,錯過了就沒吃的。
等等,過一段時間,地裡就會出現雜草。
玉米這一生,也需要精心的嗬護。
第一次為玉米苗鏟除敵人的行動開始了,第一道除草開始。
不但要將整片地一鋤一鋤翻一遍,將雜草除去,還要給幼苗施肥。
繼續忙。
再過一段時間,幼苗更大了,要第二次去除草,還要給玉米苗壘砌土堆,讓其快速生長。
之後開始第三次,基本上,玉米根莖已經固定,這時它才能抵抗雜草吸取養分。
忙的人家,最多能夠為玉米除兩次草。
土豆那邊也是一樣的,工序都差不多,忙完玉米忙土豆。
忙完土豆忙玉米。
家裡沒柴了吧?
去吧,上山去看柴吧。
家裡沒水了?去吧,背水去吧。
小草生長了吧?
去吧,弄一個小豬來養著。
忙忙忙,沒完沒了。
到了收獲的季節,去吧,將玉米剝殼,一背一背,背回來。
辣椒成熟了?
去弄來用線穿起來。
紅豆成熟了,去連根拔起,背回來。
……
家裡沒人,怎麼忙完?
生活將小鎮大人當做牛馬,大人將孩子當牛馬,隻要你還在這個地方,還吃耕種這碗飯,你就不要把自己當人。
大人們常罵人的話語就是:你狗都不如,狗還知道聽話,你牛都不如,牛還知道耕地,你這個小畜生,怎麼會有你這種畜生一樣的人?
不分男女,大人們就是這麼罵他們孩子的。
他們也是在這樣的謾罵聲中長大的。
他們不懂什麼高深的學問,也沒有深邃的思想,生活已經讓他們痛苦不堪了。
但是在危險這方麵,比誰都要敏感。
人情世故,審時度勢,那是城裡人所不能及的。
小孩子不懂事,總覺得,自己家與另外一家有仇,為什麼見麵還要客客氣氣地說話。
然而等他們漸漸長大,也會變成這樣,如果有辦法,誰願意這樣。
在外人麵前可以流血,但不流淚。
回到家,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有時候,會一家人哭成一團,除了埋怨幾句,誰能拿那些惡霸怎麼辦?
然而,生活還得繼續不是。
隔天早晨,該罵還罵,該打還打。
很少見到那家是和和美美的。
這怪不得他們,他們從來不覺得他們的意識和行為有問題,他們的知識也不足以教育自己的兒女,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要出息一點!」
至於怎麼才能變得有出息,他們不知道。
他們期望自己的子女能夠超過自己,變得有出息,然而,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子女大多數,不會有什麼出息,因為他們的子女無論是從環境、認知、還是見識上,都沒有超過他們自己多少。
一個真正有見識的父母,絕對不是隻進行口頭上的教育,一定要進行行為上的行動。
由此,那些小鎮孩子,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一切,改變世界,其實隻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馬景澄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找出了根結所在。
如果沒有人巨大的力量幫助這些人,時代越是往後發展,他們與世界的差距就越大,就像貧民窟和三百層高樓的差距。
這些人連進入高樓第一層的資格都沒有。
盡管人人平等,但是樓下的保安絕對不會允許他們進去。
在攀州,當下,城裡人和鄉下人的差距比不是很大。
因為這是一個秩序還不完善的世界,大家都還有機會。
大家都有機會,但是沒人給他們提供這樣的環境。
花鎮那些肩膀都磨破了小煤礦家庭,看著院子裡的煤炭,心裡是甜的。
全家齊上陣,沒有什麼男女的分別,隻有年齡的區別。
七八歲的,少背一點,十幾歲的多背一點。
男女可能有體格的差異,力氣也有一點點的區別,但誰會在意這種差距,男的背200斤,女的背150斤,誰會在意你少背了五十斤?
男人肩膀磨破了,背上一片紅,女人肩膀也磨破了,誰會叫一下嗎?
沒有人會叫一下。
在客觀的苦難麵前,他們沒有感到過委屈。
沒有人說恨自己出生在了花鎮,沒有人怨恨自己生在了這樣的家庭,因為他們就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
即使在鎮上看見過劉雨這樣的少女,他們也不會覺得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然而,在主觀的刁難麵前,心裡那委屈就讓人奔潰。
有人隻能通過喝酒裡麻醉自己,讓自己不想起那種屈辱。
他們的委屈是法律造成的,法律保證了他們生命安全的同時,也帶給了他們憋屈。
當周起飛等人帶著笑臉上門的時候,他們內心不願意,卻還要笑臉相迎,然後表示同意,當場簽訂合約。
也有看得開的人。
看得開的人,和祝家人簽合同時,對比的點不是當前的五十塊,而是此前的無人問津。
他們覺得沒什麼。
這樣的人往往很可怕,他們早已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誰強誰說了算。
也就是說,他們的認知是,拳頭大的打拳頭小的,天經地義。
可怕之處在於,他們是那個拳頭小的人。
他們關注的點,並不在委屈上,而是法則。
他們通過法則來化解這種憋屈,圖謀變強。
但大多數人,化解憋屈的方式,是通過內化,所以表現出來怪異行為,酗酒,暴力等等。
特別是那些,暴力之後又後悔不已的人,更是這樣。
師默等人,不需要說什麼凶狠的話,隻需要釋放自己的意圖,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