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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海天來航,湄廟無疆。春秋祀典,血食萬羊。鼓鍾歌舞,俎豆馨香。女神降止,賜我百祥。」

中午十二點,天氣悶熱潮濕,紹熙古鎮裡人山人海、川流不息,這一天是農歷三月廿三,正是媽祖誕辰,鎮上隆重舉行祖廟祭典,遊街隊伍在禮炮聲中從大街小巷穿行而過,迎神上香、誦讀祝文,一切完畢後又行三跪九叩禮,場麵好不熱鬧,隻聽樂生抬高聲調唱出《送神之曲》,祭典禮成,人群才逐漸散去。

在此期間,並沒有人注意到在古街一角站立著一個樣貌怪異的男人,光看打扮,灰布長衫,左手持布帆,右手拄木拐,再看麵容,兩隻耷拉眼、一根鷹鈎鼻,下麵鑲嵌著一張嚴重地包天的嘴巴。

餘豐年從早上走進古街開始便被這男人直勾勾地盯到現在,祭典結束後,兩人之間再無其他人阻擋,偶然間四目相對就顯得更加尷尬。他覺得渾身發毛,又不敢貿然走上前問個清楚,

又過了一會兒,餘豐年終於忍不住了,隔空喊話道:「餵,你老看我乾什麼?一天了。」

男人不說話,身體巋然不動。

「哎你這家夥」餘豐年惱羞成怒,搓起衣袖就往他的方向走去,一副要大戰一場的氣勢。

「我跟你說話呢。」餘豐年在距離男人不遠處站定,怒氣沖沖地說道。

「你跟我說話?」男人這才像個活人似地抬起手撓了撓後腦勺,目光落在餘豐年臉上,說:「哦,我沒有在看你,是看你身後的東西。」

此話一出,周圍的氣氛變得格外詭異,餘豐年下意識扭頭,隻能看見骯髒的石板路麵映著自己的影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他呲牙笑道:「什麼東西?看你這打扮是個神棍啊,不會是想忽悠我看手相麵相,好問我要錢消災啊?」

「我看你」「神棍」想開口反駁。

「施主命宮陰暗,流年大凶,近日必有血光之災,不可單獨走夜路。」餘豐年心裡覺得好笑,搖頭晃腦學算命先生說話,這是他們一貫的話術,接下來恐怕就要伸手要錢——一百元消災免難,三百元邪祟不侵,五百元福祿雙全,諸如此類。

「神棍」的表情有點哭笑不得,他搖搖頭,說:「我不是算命的,你誤會了,但有一件事,我肯定沒看錯,你身後跟著不好的東西,看樣子有點年頭了,你多小心。」

「仔細說說?」餘豐年皺起眉頭。

「還沒自我介紹,我叫連坷,天生陰陽眼,什麼髒東西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連坷說:「這次我也是跟著師傅出來探查周邊環境,忽然在祭典上看到了你,可當時早晨露水寒涼,陰氣重,容易驚擾纏在你身上的邪祟,所以我就沒有動作,一直等到現在。」

「我聽不太明白。」

「總之這東西折損陽壽,你還是早點想辦法為妙。」

「那你倒是說說有什麼解決辦法?」

「我一個人能力不夠,師傅還在山上,這樣吧,晚上九點整,你到鎮子西麵找一間廢棄的院子,大門頂頭掛著『洪福齊天』四字大牌,如果有人攔你,你就說找胡家出馬仙。」

「我記住了。」餘豐年對這個詞有所耳聞,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說此情此景像極了《西遊記》裡孫猴子拜師破解暗謎,若是成了,可稱得上是「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若是不成,則說明他沒有仙緣。

所謂出馬仙的來歷,就要追溯到遠古——眾靈修仙的時期,不過更為人所知的說法是出馬仙來源於原始薩滿教,總之這類需要追溯本源的東西本就沒有定論,但無論在何種說法中,「出馬」的含義都指動物仙,例如狐狸、蛇,老鼠等,它們通常會修煉百年時間然後接受上天指派附體人身,一邊懸壺濟世,普度眾生,一邊受人間香火,加快修煉速度。

在東北,很早就有民間百姓供奉五大仙的習俗,這五大仙通常是狐狸、黃鼠狼、刺蝟、蛇和老鼠,都是些亦正亦邪的動物形象,但隻要求仙文化不消亡,五仙的地位就難以動搖。

比方說,村裡某家小孩忽然生病高燒不退,醫生們束手無策,這時候,某個大仙如及時雨般登場,搞出一通術法,成功救回處在死亡邊緣的小孩,那麼經過這次事情,他在村裡的地位和威望必然得到質的飛躍,從而被神化為一種神秘、無所不能的仙人,出馬仙們因此得以在民間立穩根基。

簡單來講,出馬仙就是指那些被成仙的動物上身的人,這些人可以算命、看風水,能力強的甚至能夠預測未來、驅邪避禍。

餘豐年向來不喜歡迷信之說,但「出馬仙」的名號確實響亮,自己最近這段時間又確實倒黴,想著不如去看看這大師到底是什麼人物,哪怕去個晦氣也不算虧。

傍晚九點,餘豐年如約來到小鎮西側,這裡已是村民聚集地邊緣,再往裡走便是深山老林,常有野生動物出沒,走入樹林不過百米,隻聽寒鴉啼鳴,如泣如訴,地底向外溢出冷氣,整個環境透露著森寒和詭異的氣氛,他腳步放慢,略顯遲疑,前方似乎沒有光照,沒見到什麼廢棄的院子。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看到樹影重重間露出一角白牆,裡麵亮著微弱的紅光,再靠近些,院門緊閉,頂上掛著一個歪斜的牌子,上麵刻著「洪福齊天」,就是這裡了,餘豐年心想。

他抬手輕敲院門,「咚咚咚」三聲,無人回應,他又敲,門裡才終於傳出一個奇怪的人聲,似男似女,明顯是拿腔作調,「他」說:「外麵是什麼人啊?」

餘豐年剛想自報家門,突然想起連坷說的話,改口道:「我找胡家出馬仙。」

「原來是找主人的。」門裡的人小聲嘟囔一句,「你往左轉就到了。」

「洪福齊天,沒找錯啊。」餘豐年詫異道。

「盡管往左轉。」那人堅持說。

(二)

餘豐年心裡納悶,但還是遵照指示向左麵走去,這一走足足耗費了半個多小時,手裡從古街地攤收來的燈籠都暗了幾度,他覺得不大對勁,又原路返回,來到大院門前,問:「我去過了,找不到。」

「你往右轉。」怪異的聲音又出現了。

「不是往左轉嗎?」

「你聽錯了,是往右轉。」

樹林右麵地勢高,餘豐年扶著膝蓋直喘粗氣,想打道回府,他咬咬牙一腳跨上土坡,腳尖卻踩到了某樣柔軟的東西,幾乎是瞬間,腳下的東西發出尖叫,聲音極刺耳,聽著像是什麼動物,他嚇了一跳,急忙跳到旁邊,借著光去看那一閃而過的、倉皇逃竄的黑影,僅是看到了模糊不清的輪廓,扁腦袋、尖鼻頭、四肢短小粗壯,外形特征近似狗獾。

往右徒步兩公裡,萬籟俱寂,沿途的樹木越來越龐大,腳下的土地愈發凹凸不平,偶然能見到廢棄的小墳堆,上麵歪斜地插著斷碑,餘豐年有些害怕,不停地吞咽口水,他突然聽到右後方有貼地爬行的聲音,打了個哆嗦,扭過頭就往回跑。

「你耍我兩次?」他憤怒地叩擊院門。

「嘻嘻,進來吧。」裡麵的人暗笑一聲,大門無風自動,緩慢向內敞開,院內各處點著白蠟燭,紅色火苗隨風跳動,卻無一熄滅。

橫亙在餘豐年麵前的是一個直徑約一米、深不見底的深坑,方才捏著嗓子說話的人並未現身,任由他再怎麼詢問,也沒人搭理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深坑,暗自揣測這玩意兒到底有多深,不摔死也得摔斷兩條腿吧,最輕也是折了命根子。

「連坷,你出來。」餘豐年吊著嗓子大喊,他甩開兩個膀子,作勢就要往坑裡蹦,「我我跳了啊!」

周圍依舊寂然無聲。餘豐年隻覺得身後刮來一陣強有力的冷風,推搡著他往前撲去,他沒站穩,徑直朝著烏漆麻黑的洞穴摔下去,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再睜眼時,自己正五體投地、半趴在院子中央的地麵上,深坑、紅光、搖曳的燭火盡數消失。

他看到一雙腳立在自己麵前,抬頭望去,與一位身著連坷同款長袍的老頭四目相對,老頭表情似笑非笑,好像有些忍俊不禁,不過下一秒他就恢復成一副淡漠的神態。

「你是連坷介紹來的吧?」老頭問。

餘豐年顧不上生氣,點頭稱是,他驚嘆道:「剛才那些東西是傳說中的障眼法?」

「雕蟲小技,雕蟲小技罷了。」老頭連忙擺手以示謙虛,道:「我是連坷的師父,大名胡雙將,祖上是東北五大仙門之首——胡家出馬仙。」

在出馬仙的相關故事中,胡(狐)仙修為最高、法力也最強,所以很多出馬弟子會請胡仙掌堂口,以便避災禍、求安穩。胡仙之首是胡家八位太爺一位太奶中年紀排行第三的胡三太爺,擅長周易八卦,掌管天下胡家出馬仙的堂口,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

這時,連坷也從坐落在院子東北角的小屋裡走了出來,他斜睨了一眼餘豐年,轉頭對胡雙將說:「師父,你看他還有救嗎?」

「要是錯過今夜,恐怕就凶多吉少了。」胡雙將捋了捋胡須,餘豐年卻沒聽清他說什麼,盯著他的臉直發愣,心想:這人的長相雖然的確是尖嘴猴腮的,可是五官排布不像狐狸,反而更像老鼠,說話時的神態又帶著些奸猾勁兒,兩隻眼珠子抹了油似得在眼眶裡轉圈打滑,實在不像能「隻手遮天」的胡仙。

可餘豐年見識過此人的術法,不敢吭聲,隻說:「還勞煩您想辦法救救我!」

「既然你我有緣,那我就幫你一次。」胡雙將吩咐連坷把餘豐年請進客廳,三人紛紛落座。房間裡的裝潢並不古樸,照明的東西也很有限,唯有從天花板垂下來的一根線繩末端吊著三個捆在一起的白熾燈泡,光打在胡雙將高聳的鼻梁上,人中處便覆蓋上一道怪異的黑影。

古鎮的夜色如墨水般濃重,偶然在空中盪漾著某種細微聲響,很快又歸於靜謐,餘豐年逐漸感覺困意襲來,用胳膊肘強撐著身體,睡眼惺忪間,他聽到胡雙將說:

「你以前是不是間接害死過什麼人?」

這句話一出,猶如利劍直插入餘豐年的月匈膛,他陡然清醒過來,睜大眼睛,囁嚅道:「大師,您怎麼知道?」

「你身上業障深重,卻不帶血腥氣,那就說明你不曾親手殺人,所以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因為你送了性命。」胡雙將的言語擲地有聲,似有審判之意。

「當年的事情絕對不是我的本意。」說到這裡,餘豐年開始回憶自己兒時的一件事。

紹熙古鎮地處浙西南地區,周邊群集著很多革命遺址,在被文旅部門開發之前,小鎮一直保持著原生態風格,古建築工藝、民俗文化,子承父業,代代傳承,餘豐年正出身於手工藝木匠家庭,與父親合辦了私人工坊,幫有錢人定製家具,平時也賣點用木材邊角料製作的小玩意兒。

餘豐年三四歲的時候,父親已成為遠近聞名的木匠大師,照片甚至登上了省級報刊,從那次「露臉」之後,鎮上做這類行業的人如雨後春筍般迅速增多,被人搶了生意,餘家有苦說不出。

在這些人中,有一位名叫鄭浜的後起之秀,他原本是個遊手好閒的街溜子,後來不知怎麼開了竅,帶著一夥小嘍囉開辦了廠子,完全壟斷了那些個體戶木匠的生意。

鄭浜有個獨生女,小名文恬,天生腦癱,常年坐著一架他親手製作的手搖輪椅,餘豐年經過鄭家門口時總能看見這個腦子有問題的女孩,她日復一日地坐在院子中間,見了人也不說話,隻是歪著腦袋,哈喇子從嘴角流到下巴上,除非有人主動喚她的名字,她臉上那雙始終失焦的眼珠才會稍微回攏一下,但隻消片刻又各自散開。

(三)

那個年紀的孩子,對任何「怪異之事」都滿懷著熱情,有些隻是偶然投射出好奇的目光,有些則將心中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異變為惡意。文恬因為外貌和行為舉止異常飽受同齡人欺淩,但她從未意識到自己被羞辱。

「他們根本就是在欺負你。」一次,鎮東頭的幾個男孩闖進文恬家裡搞破壞,餘豐年正巧經過,扭頭看到院子裡滿地狼藉,腦癱女孩卻仍舊窩在輪椅裡傻笑,他忍不住喊道。

「怎麼我」文恬看了看餘豐年,話還沒說完,兩道鮮紅的血柱從她的鼻孔裡噴射而出,她似乎感覺到有一股暖流滑過嘴唇和下巴,伸手擦拭,把整張臉抹得鮮血淋漓。

這時,鄭浜正巧買菜回家,看到女兒滿臉是血,旁邊站著自己對家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抄起門口的粗木棍就往餘豐年腦袋頂砸,後者躲閃不及,當即眼冒金星、跪倒在地,而文恬依然搞不清楚狀況,呆滯地盯著其他兩人。

因為頭部遭到重擊會引起多種病症,即使腫塊已消除,餘豐年還是落下了偏頭痛的毛病,自此之後,他便跟父親一樣對鄭家深惡痛絕,當他再次目睹文恬被人欺負時便隻是冷眼旁觀,任由那些難聽的詞匯砸在這個年幼的孩子身上。

「你把那孩子」連坷忽然打斷餘豐年的回憶。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承認之後的事情確實是我做錯了。」餘豐年反駁道,「但那都不是我本意。」

很多年前,古鎮西麵的樹林深處矗立著一座寺廟,距離胡雙將和連坷師徒二人暫居的舊院不遠,寺廟原本香火鼎盛,但恰逢戰亂時期,寺中菩薩像均被炸毀,巍峨肅穆的院牆也變成了殘垣斷壁。

民間有句俗語是這麼講的:寧宿荒墳,不住破廟,很多山精、鬼怪會在此處歇腳,其中原因或許帶上了封建迷信的色彩,但寺廟道觀的確陰氣較重,又有恐怖傳聞加持,鎮上無人敢踏足這座古寺。

先前經常捉弄文恬的小無賴們找到餘豐年,說是要為他出口氣,報復鄭家,打算把文恬送進寺廟裡,讓她獨自待一晚上,反正傻子又不知道害怕是什麼,讓鄭浜著急才是他們的首要目的。

餘豐年想起一棍之仇,答應了他們。當晚,鄭浜照常泡在麻將館裡賭博,家中隻有年邁的母親照顧文恬,幾個大人圍坐一圈,一小時後終於醉意上頭,餘豐年朝門外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可以行動了。

後麵的事情非常順利,幾人合力把文恬推到寺院裡,參天古樹的冠頂籠罩在頭頂上方,遮去本就不明亮的月光,在一片漆黑中,文恬忽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眾人嚇得渾身哆嗦,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上,鄭浜從麻將室醒來走回家,發現母親被人關在雜物間裡,而文恬不見蹤影,他沖到廚房裡抓起一把菜刀,氣急敗壞地找到餘豐年等人,幾個孩子終於感到害怕,他們說出文恬的位置,鎮上的人一齊趕往古寺。

文恬的輪椅背對著眾人,腦袋向左歪斜,毫無生氣,正當眾人鬆了一口氣時,一陣狂風忽然湧進寺門,輪椅在風中微晃,竟然開始緩慢地調轉方向,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文恬的臉,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

她的腦袋像是被什麼東西吃空了般隻剩下一個碩大的血洞,邊緣布滿密集的齒痕,再仔細看去,傷口深處似乎有活物在不停地聳動,餘豐年害怕地閉上眼睛,因為他發現那「活物」拖著一根細長的尾巴。

「是老鼠!」隻聽人群裡有人喊了一聲,霎時,一大群灰色的老鼠從文恬的身體各處鑽出,倉皇逃竄。

失去生息的文恬癱軟在衣服裡,再也看不出人形,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沒過多久,鄭浜在一個雨夜失足掉進水溝裡,自此,鄭家隻剩下一位行將就木的老太婆,鎮上的人對此諱莫如深,並未追究幾個壞孩子的責任,堅信這是灰仙降世。

「咳咳。」胡雙將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灰仙都是財神爺,除非刻意招惹,否則他們不輕易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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