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萬裡(1 / 2)
入夜後,醞釀多時的暴雨沉沉落下,狂風吹卷樹葉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廢棄的寺廟位置偏僻,左右兩側已經垮塌,隻剩中間的正堂還勉強能避雨,不過在呼嘯不止的大風中,也顯出搖搖欲倒的頹相。
「砰」的一聲,滿是蛛網的老舊木門被一腳踹開,一身短褐濕透的葛武大步跨過門檻,將背上背著的老大夫放下,又轉身飛快把門合攏。
葛武臉上身上都滴著水,疾步走到火堆邊,單膝半跪,焦急道:「公子,我把大夫找來了!」
破廟陰涼潮濕,提著藥箱的老大夫冷得哆嗦了一下,脫了蓑衣,底下的衣服倒沒有被這大風大雨澆透,聽見這聲「公子」——這人竟然隻是個護衛?
眼前這個自稱「葛武」的人突然闖進他的小院,二話不說就讓他帶好藥箱去救人。雖說突然,但行醫多年,這般事情老大夫不是沒遇見過。
一路上他發現,這個葛武力氣大,下盤穩,背著他走在泥濘的山路上也絲毫不打滑,呼吸平緩,顯然是個身手不俗的練家子。即便著急,但待他一個鄉野大夫依舊尊重有禮,讓他心裡對葛武的身份產生了不少好奇。
破廟昏暗,老大夫下意識抬頭,剛剛定睛,看清靠著佛像石台坐著的人,毫無心理準備的,被嚇得連退了兩步——
不怪他膽小,實在是那人唇色如染,麵色如玉,烏發披散,又一身月白衣裳,像極了鎮壓在佛像底下的美艷山鬼,亟待飲人鮮血。
他趕緊心慌地揉了揉眼。
那「山鬼」坐在發潮的草席上,文士服鬆散地垂在他身側,像疊疊展開的曇花。
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出他的容貌竟是極美,眉間卻縈著一股濃鬱病氣,隻兩聲輕咳,就將他眼角逼出了微紅。因年不及弱冠,身量還未完全長成,墨發映襯下,有幾分雌雄莫辨的昳麗。
注意到他指尖冷得青白發顫,前額上卻布滿細汗,老大夫眉一皺,不再想那些鬼神之事,走近後跪坐:「公子可否容老朽探探脈象?」
葛武全身都是泥水,怕過了潮氣給自家公子,不敢靠太近,隻征詢地叫了聲「公子」。
見謝琢半闔著眼,輕輕頷首,他才懇切地朝老大夫道:「勞煩您了,我家公子身體一直不大好,這場雨來得太急,沒地方可避,淋了雨後,不到一個時辰就發起了高熱。」
老大夫點頭表示知道了,枯瘦的手指按在謝琢腕上,數息後,他沉吟:「公子可是自出生起,便有不足之症?」
謝琢月匈口憋悶,一時說不出話來,輕抬手指,示意葛武代為回答。
葛武連忙道:「沒錯,我家公子出生時未足月,自小體虛畏寒。」
「嗯。」老大夫行醫數年,敏銳地察覺指下的脈象,並非僅是先天不足,似乎還有……別的什麼在侵蝕生機。
不像是「病」,更像是毒。
他不敢妄言,隻道,「此番淋雨,引動了公子體內寒疾,所以額頭滾燙,周身卻如墜冰窖。老朽帶來的藥材隻能應個急,暫時壓下洶洶病勢。」
謝琢沙啞道:「有勞了。」
作為大夫,他見過無數沉屙在身的人,疾病與死亡總是令人神色猙獰。但麵前這個人,明明重病孱弱,卻絲毫不見驚恐,眉宇依舊舒朗,讓人驚嘆的同時,又不由心生惋惜。
老大夫不由多囑咐了幾句:「以公子的身體,少熬心血、少思慮,萬事不放心頭才好。如今日這般的淋雨受寒、長途奔走更是不要再發生為好,隨意一場雨,都可能會要了公子的命,公子切記。」
謝琢咳嗽兩聲,壓下月匈口撕裂般的疼痛:「謝某知道了。」他的嗓音更啞了幾分,「隻是還有事要做,容不得謝某停歇。」
老大夫不贊同:「比性命還重要?」
謝琢點點頭,語氣很輕:「嗯,比性命更重。」
老大夫對上謝琢的眼睛,知道這人固執,肯定說不動,乾脆不再多言,從藥箱備好的藥材裡仔細挑出需要的,末了又從中拿出一個專門熬藥的陶罐,一起遞給等候在一旁的葛武。
老大夫原本還擔心葛武粗手粗腳,做不了精細活,沒想到對方熬藥的動作格外熟練。
再看已經靠著石台合眼休憩的人,心道,是自己想岔了,有這麼一個藥罐子當主子,手下人怎麼可能不會熬藥。
謝琢喝完藥,雖然仍覺得冷,但精神總算好了兩分,朝老大夫道謝後,吩咐葛武將人送回去。
大門打開又關上,中間不過片刻,地麵就已經濕了一大塊。謝琢靠著石台,耳邊是不絕的雨聲,他半闔著眼,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喝的藥裡有安眠的藥材,迷糊間,他難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其實很不喜歡下雨天。
每到雨天,天氣陰濕,他的病情就會加重,伴隨雨聲而來的,總是無休止的疼痛、刺骨的冰寒和沒有盡頭的噩夢,讓他有種再也無法醒來的錯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閉著眼睛的謝琢自淺眠中被驚動——
正堂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了。
葛武回來了?
不對。
天黑大雨,夜路難走,不可能這麼快。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正在不斷靠近。
沒有選擇裝睡,謝琢睜眼看過去。
來人身形精瘦,深青外裳,斜襟用棕黑的皮毛鑲邊,一雙長靴沾滿了泥水,像是有人在後麵追趕他,以至於驚慌地顧及不了別的。一片純黑布巾遮了半張臉,露出的一雙眼睛正怔愣地盯著謝琢。
幾乎是瞬間,謝琢就敏感地從中捕捉到了驚異和垂涎。
而這恰好是謝琢最為厭惡的眼神,甚至令他湧起一絲惡心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是難受,他的眼神因此更冷了三分。
不過蒙麵人顯然沒注意到,他似是害怕驚擾了什麼,喉結上下動了動,問:「你……你是人是鬼?」
正堂裡供奉的不知道是哪一尊佛,塌了半座石身,表麵覆蓋著一層綠苔,隻有麵容尚顯清晰,一雙細眼低垂,注視著石座下的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