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聖母像（1 / 2）
以陸傑的視角感同身受地經歷這場幻象的好處是，幻象體驗者能接收到陸傑所有的情感。因此喬川不怎麼費力就注意到，陸傑在對陸其然展開懷抱的時候，他的目光是虛浮的。
真正慈愛的父親在孩子出現後，會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心肝寶貝上。他們對孩子的關注都是發自內心的下意識反應，用自已全身心的愛與力量去疼愛都嫌不夠，又怎麼會虛浮做作。
可陸傑……他不過是維持著別人眼裡自已的視線是停在陸其然身上的而已，藏在他視野裡的喬川甚至都看不清陸其然的麵龐。
——仿佛他的慈愛，都隻是作給年輕喬川看的秀。
現實裡的喬川在陸傑視野裡出現反光鏡的時候短暫地往反光鏡裡瞄了一眼。
年輕時的他閱歷還不夠，看不出來，可現在的他在這短暫的一瞥裡就能看得分明。
映在反光鏡裡的陸傑，麵部肌肉有些微妙的不對稱，他低垂著頭看陸其然，可垂下的眼睛內與其說是全神貫注的凝視，倒不如說是為了躲避被年輕喬川發現的刻意。
反射入鏡內的父子二人，在喬川眼裡莫名就與嬰兒房內那幅巨大的聖母像重合在一起。
——僵硬、木然、粉飾太平。
喬川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抬手狠狠按上太陽穴，試圖遏製它的跳動。
幻象裡的喬川和陸傑父子其樂融融地吃完了飯，拖著行李走了。
年幼的陸其然戀戀不舍地站在門口送他，目光裡滿是眷戀和絕望。
這個場景和喬川的記憶再次重疊在一起，畢竟喬川大學時每年寒暑假都會回親戚家住，這樣離別的場麵並不少見。
雖然喬川知道這些都是經不起考證的幻象，但當幻象與記憶重疊時，現實裡的喬川還是忍不住咬緊了嘴唇。
萬一——萬一這個幻象的細節都是真的的話……那就是他把孤立無援的陸其然丟給披著虛假父愛外殼的陸傑，甚至到最後一走八年，徹底讓陸其然落入地獄般的噩夢。
喬川神遊著，又猛然想起陸傑作息的古怪來。
平時陸傑都因為工作原因不著家，但好像……隻要他一放長假，陸傑都能空閒下來，說是至少要有一個人能在家陪著陸其然。
喬川沒上班時不懂，隻以為陸傑是真的為了更好的陪伴陸其然，推了工作才能每年請來兩三個月的假。
現在的他工作多年，知道利益至上的公司幾乎不可能照顧員工到這種地步。
喬川越想越如墜冰窟，他頭皮上每一寸肌膚都在緊縮，勒得他無處可逃。
幻象裡的年輕喬川離開別墅後，陸傑神色自然地回到廚房。
他專注地洗碗，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手裡的動作，以至於喬川無法透過他看到陸其然。
隻不過是洗個碗，他卻仔細到有些強迫症的地步。他指甲摳入碗碟的每一條細微的縫隙中，指腹反反復復地扌莫過碗碟的每一寸，以確定沒有任何一個角落留下沒洗淨的髒汙。
他洗幾個碗碟就洗了至少二十分鍾，二十分鍾後他終於走出廚房，喬川得以再次看見陸其然。
小陸其然仍舊站在剛才送年輕喬川出門的位置，一動不動，杵在門口像是一尊石雕的鎮宅神獸。
陸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換來陸其然一下接一下的瑟縮。
「別看了，再看你哥哥也不會回來。」陸傑不費吹灰之力，一把將陸其然抱起來，把他放在餐廳的椅子上。
喬川在陸其然的瞳孔裡看到陸傑此時此刻的詭異表情。
他眼睛睜得極大，滿臉都是悲傷和嘲諷互相交融的病態。可同時他又笑得愉悅至極，多種相斥的情緒聚集在他臉上，讓他顯得癲狂。
他將自已扭曲的麵容湊在陸其然麵前。
「然然，爸爸告訴你情感該被如何分類，好不好？」他認真地說，「你看，那些會在你生命裡離開你的人都是愛你的。你喬川哥哥是這樣，你媽媽也是這樣，可他們都是愛你的，知道嗎？你媽媽是愛你的。」
喬川第一次從陸傑嘴裡聽到他前妻。
陸其然似懂非懂，卻細聲細氣地說：「可是我不高興。」
誰知陸傑居然在陸其然的回答裡咧嘴笑了：「對，你不高興就對了，那些讓你感到不舒服的人啊，都是愛你的。有一句話不是這樣說的嘛，愛就是互相傷害，對不對？」
陸其然在陸傑明顯不正常的情緒波動裡紋絲不動，像是早已習慣被這樣對待。
他望著陸傑，麵上不驚不懼：「那你也愛我。」
「對對對，我當然愛你。」陸傑忙不迭點頭，可點完頭後，他的笑意又冰冷下來，問道，「我讓你不高興了？」
陸其然沒說話，陸傑站起來在房間裡原地轉圈，焦慮且語無倫次地反復說：「你對我感到不高興？為什麼？你為什麼不高興？你對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陸傑混亂的視角讓喬川感到眩暈，他在暈頭轉向裡看到了陸其然，那麼小一個孩子，在獨自麵對麵目猙獰的親生父親時不僅無動於衷，還用一種冷靜至極的目光，打量他的父親。
……是的，打量。
喬川尚未褪去的寒意再次沿著血管流入五髒六腑。
這幻象帶著和喬川重疊的記憶，讓喬川不由自主入了戲，有好幾個瞬間，他都以為這就是真的。
他一直都認為，比起具有攻擊性的精神病人來說，表麵上與常人一般無二的內斂型反社會人格要危險百倍。披著羊皮的狼才是最可怕的，而陸其然方才的模樣，與後者相差無幾。
不……不，這隻是個幻象，他不能被這個莫須有的幻象影響。
喬川心想。
退一步說，即便這個幻象是真的，陸其然是個心理殘疾的孩子，他會用那樣的表情看他不理解的父親再正常不過。
再退一步說，即便這個幻象是真的，他也隻不過是個家庭暴力下的受害者，他變成什麼樣都沒有錯，錯的是施暴者。
短短幾秒，喬川的腦子已經閃現了許多個設想。
幻象裡的陸傑似乎又想通了，他笑著蹲下來，扶著陸其然細嫩的胳膊說：「不對，你沒有對爸爸感到不高興，爸爸那麼努力了，你很滿意爸爸是不是？」
陸其然定定地望著陸傑：「那……我愛爸爸。」
見他終於說出了「愛」這個字，陸傑欣喜如狂，但喬川看得清清楚楚，陸其然巴掌大的臉上，哪裡有分毫象征愛意的情緒。
陸其然像是個習慣於被綁架的質子，滿臉鎮定麻木，沒有任何反抗意識地按照陸傑的想法說出陸傑希望聽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