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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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嵐君嗓音淡淡的,好似在看螻蟻掙紮。

反生陣的最後一個畫麵,停在了伽嵐君帶走方應許命魂的這一刻。

謝無歧已猜到伽嵐君想做什麼。

這十方繪卷中的世界,也與他心中漸漸浮現的猜測重合。

蘭越察覺到伽嵐君能控製血池怨氣之後,便投身入血池,以他肉體凡胎來煉化池中煞氣。

等伽嵐君發現後,血池怨氣已有淡化的勢頭,伽嵐君隻能以最快的速度方應許的命魂為餌,釣出了藏匿在暗中的謝無歧,謝無歧竊魂失敗,被伽嵐君種下牽魂咒——

於是,謝無歧死,歸墟君生。

玄鐵麵具蓋住他原本的模樣,但此刻的歸墟君還未失去神智。

伽嵐君將血池中無數魔族死前最深的怨念灌注進他體內,改他本性,引他發狂,歸墟君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謝無歧在那些被歸墟君殺死的眼中,看到的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

但歸墟君比伽嵐君設想的更瘋。

因為他成為魔頭的第一日,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他所願,去將離北宗魔域最近的生死門滅門,而是轉過頭,先血洗了北宗魔域,將原本割據一方的三位魔君在一日之內殺盡!

那一日夕陽如血,歸墟君提著三顆人頭歸來,染上血跡的半張臉勾起一點惡劣笑意。

他將人頭扔在了伽嵐君的腳邊。

怒急發狂的伽嵐君調動牽魂咒,以咒術折磨著不肯臣服的歸墟君,每一聲咒訣,都如萬千蛇蟲在啃食他的骨髓與靈魂——

這本該是個足矣令歸墟君再不敢違抗他的懲罰。

但第二日,伽嵐君看著坐在成千上萬的白骨上的歸墟君,隻覺得徹骨生寒。

他的確是親手造出了一個完美的魔頭。

然而這個魔頭,卻隨時都在脫離他控製的邊緣。

此後在這十方繪卷中的世界,依附在歸墟君身上的謝無歧便隻能看到刺目的血色。

被伽嵐君引入他體內的怨氣與他的魂魄越融越深,殺意浸透了他的一切思緒,就連隻是依附在他身上、借歸墟君的雙眼觀看這段過往的謝無歧也被這樣殺意影響。

血池裡的怨氣被蘭越煉化一分,伽嵐君便又將死於歸墟君手中的亡魂再添進去一分。

兩人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平衡。

而在這種平衡中,歸墟君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清醒對他而言反而是痛苦的,因為隻要清醒,他就不得不親眼麵對著死於自己之手的無數生靈,與牽魂咒命令截然相反的自我意誌,成了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罰。

但他依然竭力保持清醒。

謝無歧看著歸墟君從蘭越口中得知了自己前世戰神應龍的身份,又得知蘭越曾為他推演卜算過,這世上能殺他的唯有與他同日而生的、身負應龍之骨的女孩。

殺兩人,可救十洲修真界。

對於此時每天都在死千千萬萬人的塵世而言,這兩人的性命輕如塵埃。

可謝無歧卻驀然怔住。

同日而生。

應龍之骨。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腦中漸漸清晰。

「魔君——!?」

歸墟君看著眼前被他重傷的手下,容色冷淡,扔出撚在指尖的一張薄紙。

紙條閱後即焚,他的手下怔怔望著他。

「佯裝叛逃,把這個消息帶給申屠止。」

「魔君!此事怎能透露給旁人知道,您的性命豈不是——!」

「紙上消息,務必讓申屠止知曉。」

謝無歧渾身發冷。

那種冷意浸到骨子裡,冷得他魂魄戰栗,像是被一把冰冷的焰火灼燒。

他在設計,誘使申屠止替他去殺身負應龍仙骨之人。

是他……

是他殺了前世的沈黛……

*

與此同時,昆玉已循著天元劍的氣息,帶著沈黛在十方繪卷中搜尋著謝無歧的方位。

沈黛離開了神女伊闕的世界,此刻她眼中的十方繪卷,仿佛一團沒有方向、沒有天地之分的混沌宇宙。

她與昆玉墜入其中,雖然一直在前進,但因為四周沒有任何參照物,所以哪怕禦劍飛行了起碼半個時辰,仍像是在原地絲毫沒動。

就在沈黛的耐心即將耗盡之時,不遠處終於出現了一線天光——

「就是那裡!」

昆玉還沒反應過來,沈黛便俯身直沖而去。

就要觸碰到此方世界的邊緣時,急速向前的沈黛驀然頓住。

……過不去。

十方繪卷中的不同方位,仿佛是一個一個吹出來的泡泡,每一個泡泡裡都裝著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漂浮在這茫茫宇宙之中。

沈黛觸碰著此方世界的外殼,卻怎麼也找不到進入的辦法。

昆玉也有些訝異:

「是不是因為這一方世界已經闖入了一個人,所以不會再容納第二個人?」

透過泛著淡金色光芒的結界,沈黛努力辨認著裡麵的情景,這才發現謝無歧落入的世界,正是前世的世界!

不能讓他再看下去了!

沈黛深知歸墟君曾犯下了何等深重的殺孽,她雖不知緣由,卻也明白這絕不可能是出自謝無歧的本心。

在常山昭覺寺時,伽嵐君可以想出將佛子明寂善惡分離的方式作惡,也可能會想到一切惡毒手段將謝無歧變成一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

但這不是他的錯。

前世那些屍山血海既然已經被顛覆重來,舊日的記憶也不該延續到這一世讓他繼續背負。

沈黛咬緊牙關,望著眼前世界裡一幕幕紛至迭來的場景。

……

先是水淹太玄都,毒入肺腑的重霄君強撐著為太玄都的弟子拖延時間,自己身死洪水之中。

再是歸墟君下令火燒純陵十三宗,千年仙宗毀於一旦。

還有千宗宴上,被歸墟君召來的無數仙宗精英,沈黛手中靈力凝聚,以必死之心對他說「若魔君要屠遍十洲,那便從我屠起」。

……

到最後,茫茫大雪中,向來運籌帷幄、進退從容的伽嵐君在這一日崩潰。

而歸墟君淡笑著,一字一頓告訴他:

「我想死,這天下,也無人可攔。」

沈黛定定看著雙眸血紅的伽嵐君,忽而明白了他這番話中的意思。

原來,活祭陣是歸墟君的計劃之一。

原來,他是故意讓申屠止得知殺死他的辦法,故意借他人之手來殺了自己。

——同時,也殺了前世對此一無所知的她。

……

「……主人?」

昆玉與沈黛神思相通,又親耳聽到伽嵐君說了那些話,也意識到了這個可怕的真相。

劍靈不太懂人類的愛恨情仇,但她感覺到從沈黛心底傳遞而來的巨大悲傷。

她是因為轉世後的庚辰大人殺了她一次而難過嗎?

「昆玉。」

黑白分明的眼瞳似有霧氣聚起又散去,沈黛的嗓音沉穩凝重,沒有絲毫軟弱動搖。

「認主吧。」

昆玉似乎已意識到沈黛要做什麼,纖巧劍身劃過一道銀光,利落行至沈黛眼前。

劍鋒刺破指尖,赤紅鮮血融入昆吾割玉劍的劍身,留下一道長長血痕——

「神武——召來!」

神女伊闕的其他四件神武在此刻才真正認主!

霧綃華袍在風中翩躚如蝶翼,鳳麟神獸的鱗片沒入她骨血,鮫珠凝成華冠綴在她烏發之間。

她盛裝華服如石壁上驚鴻一麵的仙,然手中的昆吾割玉劍卻銳利無匹,帶著分山斷水之力悍然斬向那本堅不可摧的壁壘!

哢嚓——

淡金色的結界竟真的被她生生劈出了一條裂縫!

那裂縫剛要生出,便立刻要闔上,沈黛毫不猶豫,縱身躍入結界之內!

仙山之巔,大雪紛紛揚揚,覆壓而下。

依附在歸墟君身上的謝無歧躺在一地汙雪之中,已是氣若遊絲,呼出的白霧瞬間便消散於天地。

前世今生的一切在他腦中復蘇,謝無歧已想起了一切,身上刺骨寒涼的雪水浸透他衣袍,化進他骨子裡。

謝無歧想著,前世這場大雪真像是為他而下,連老天爺也想將這世間最骯髒之物掩蓋在這茫茫大雪之下,埋在不見天日的泥土——

從此,世間便可乾淨了吧。

「師兄——!!」

遙遠雲層中,仿佛傳來一個不真切的聲音。

他的雙眼沉重,任憑他怎麼努力也抬不起來,但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師兄醒醒!!二師兄!!謝無歧!!!」

一聲一聲,恍若天邊仙樂。

謝無歧想起了方才的徹骨劇痛,活祭陣痛覺相連,前世他身死時,另一頭的沈黛也遭遇著同樣的痛苦。

歸墟君日日夜夜都受牽魂咒的折磨,這點痛苦對他而言並不難忍。

而沈黛卻是無辜被他牽涉其中,一個人孤零零的,糊裡糊塗受了那樣的罪,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受這樣的痛苦。

神魂皆顫抖著。

他從未覺得自己竟如此軟弱,連睜開眼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他的神魂定在歸墟君的身上,像是被枷鎖束縛著無法掙脫。

風聲裡,少女衣袍在風雪中翻飛的聲音越來越近,躺在一地血汙中的謝無歧卻在心中默念:

不要原諒他。

不要對他笑。

不要擁抱他——

眼前驀然綻開金光,華彩流離的少女身披灼灼神光,自九天墜落,將滿身汙泥的他從冰涼屍首中拽了出來。

他落入了一個柔軟懷抱中。

「阿歧。」

少女如此親昵地呼喚他。

「別難過,我沒有死,我在這裡。」

僵硬了一瞬,謝無歧才埋首在少女頸窩。

然後緊緊的,緊緊的擁住了她。

這是他曾換過庚帖,行過婚禮,甚至同棺而臥的妻子。

——是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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