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話（1 / 2）
1,姐妹夜話
曦月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月光透過尼龍蚊帳上的那塊亮瓦撒進屋內，她直勾勾地盯著亮瓦上那片竹葉，這是她唯一能看得見的東西。農村的瓦房在夜晚是漆黑的，幸好還有月光。這時，曦月聽到了蚊帳外的動靜，是明英躡手躡腳靠近到床邊，她賭氣地將身子側向牆壁。「還沒睡吧？」曦月不耐煩地說：「你乾嘛呢？又來擠我了！」話沒說完，明英已經躺在了曦月身邊。明英翻過身，將手搭在曦月身上，曦月不耐煩地將她的手拔下去，但很快那隻手又搭了過來，這次，她沒有動彈。
明英說：「你說你這個誌願吧，我認為也沒那麼難，保險起見，先穩住進師範，聽說以後工作了還可以進修，還可以考大學的。我聽我同學說過，現在有一種成人大學，我二中有個同學讀了師範，在響石教了書，後來又讀大學去了。」曦月沒搭話，但明英的建議倒使她的腦子開始了新的運轉。她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欸，三姐，你以前為啥不好好讀書？考進城吃皇糧？明英將手縮了回去，也望著那塊亮瓦說：「嗨！我讀不進去，基礎又不好，還有看我們院裡那些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都不讀了，有的還嫁到遠方去了，所以就不想讀了。」曦月問：「嫁到哪個遠方了？」「廣東，雲南，現在都沒回來呢。」明英說。曦月問：「那你現在還不嫁人，人家跟你同學，孩子都該多大了。」明英說：「我可不想嫁農村的！城裡人又看不上咱們！等我掙夠了錢，看那些城裡男人還高傲什麼。」曦月說：「你掙夠了錢，都成老太太了。」明英說：「別這麼說，不會。」
曦月問：「聽說你在二中成績還不錯，你中途輟學，媽會同意嗎？不怕把媽氣死？」明英說：「她沒被氣死，我差點被她打死。」「媽可沒你說得那麼狠！」曦月不屑地側過身去。
明英的思緒回到十二年前。
九月的羅家大院，風輕雲淡。大院西麵潭湖周圍盡是農田，田埂上，周少華拿著一根竹條追著明英在奔跑。周少華追到這邊，明英跑到那邊，母女倆就像捉迷藏。
「明英啊！你要氣死我啊！」周少華跑累了，氣喘籲籲對著水田對麵的三女兒喊著。
明英對著母親，一邊哭，一邊吼著：「我不想讀書了，就是不想讀了，要讀你自己去讀好了！」
「你個小娼婦啊！我造了什麼孽啊！你想挖土背太陽過一輩子啊！」周少華聲音不大，但卻咬牙切齒。
「我多想讀書啊！沒人供，我要是有媽供我讀書，哪裡會像你這樣啊！」周少華說到這兒，有點嗚咽了。
「我不讀書就餓死了啊？人家羅洪艷都不讀了，還不是要過日子啊！」明英還是大聲對著母親吼著。
「不讀書你想乾啥啊！你能乾啥啊？啊？」周少華擦了一把眼淚，繼續追。
由於著急，周少華一腳踏空掉進了水田。幸虧田裡的水不算深，周少華掙紮著站起來，一身連泥帶水，她更是氣急了。明英看到母親摔了，止住了吼叫，迅速跑過來，要去拉周少華，周少華甩開她的手，自己使勁爬上了田埂，坐在了地上，擦著臉上的水和稀泥。明英也坐了下來，心情平靜了許多。明英睜著大眼睛，拉著周少華濕漉漉的袖子說：「娘，你不要逼我讀書了，我讀不進去，我去棉麻廠學編布，我靠手藝能夠養活自己，還能給家裡掙點錢。」「娘，你放心吧！我會過上好日子。」周少華還是恨恨地瞪著她，低聲地吼道：「你是想讓娘早點死！」
看到女兒一臉無辜的表情，周少華深深嘆了口氣，說：「孩子，我多想讀書，可是我娘死得太早……。」周少華欲言又止，她知道多說無益。她扶著女兒起身，然後一邊走，一邊說：「明英啊，娘希望你有文化，有見識，以後能夠回到城裡單位去做工人，每個月國家供應糧票，還拿工資。不用像大哥、二哥那麼辛苦！」「娘，我知道你為我好，也不是隻有讀書才能過好日子！」明英耐心地安慰著母親。
這天晚上，曾吉祥也鄭重地對明英說：「明英，你努力讀下去，家裡不需要你掙錢，你讀到什麼時候，我供養你到什麼時候。」明英隻顧低頭吃飯，一聲不吭。這年，明英十三歲，大姨媽周少明知道外甥女輟學，趕回來罵了一頓，但最終還是把她接到棉麻廠，親自教她編織棉麻布，這時的南北棉麻單位已經合並成了棉麻廠，廠址就在觀音橋。
想到這兒，明英將手抽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晃動了幾下，由於長年撥動機頭，千萬次地擲梭子，還沒出嫁的明英現在滿手是繭子，手掌皮膚粗厚。明英說：「曦月，你看三姐的手，三姐不想你的手也變成這樣。還有，我們還得有活才能掙得到這個錢，沒活也就閒著。沒個保障，哪有在單位吃著皇糧來得保險。」
曦月問道：「你不後悔？」明英說：「自己選擇了，就算是屎尿也得咽下去！」屋子安靜了下來，明英繼續說：「曦月，家裡人的意思你也知道，讀師範穩當，輕鬆，為家裡減輕負擔，考大學這條路沒那麼保險。不過，你實在要想考大學，三姐可以幫爸媽供你讀。」曦月說：「用你嫁妝供我讀啊？」明英說：「錢花了還可以掙的。」
曦月沒有再說什麼，她何嘗不知道這些年來，都是三姐和父親拿錢回來維持著家庭運轉，才有了自己豐衣足食的生活。她一輩子也忘不了，是三姐在她入學的時候，用布貼數會了她從一數到百，是三姐在她被暴風吹得走不動路的時候，跑出來用圍裙將她裹起抱回了家，她摔壞了下巴，是三姐背著她奔跑著去縫針的，小時候家裡吃粥的時候，三姐總是會單獨為她烘一碗白米乾飯。
但她也記得：幾年前的一天，媒婆秦誌英來到家裡給三姐介紹了一個城裡工作的小夥子，來到家裡，兩人你儂我儂，當三姐準備好嫁妝之後，男方卻退了婚，從此三姐就揚言，不是城裡工作的男人不嫁。
不一會，明英呼哧呼哧地翻身睡過去了。曦月瞪大眼睛，雙手枕在腦後，望著頭頂上那片亮瓦上的竹葉影子，思緒翻滾了起來。
這樣的夜晚，也就是在這屋子裡，幾年寒冬酷暑，燈下苦讀，都是母親陪伴她走過的。還有那張已經泛黑的原木小桌，以及桌旁的兩張小凳子，此刻還靜靜地呆在亮瓦透進的朦朧月光下。那小凳子一張是曦月的，一張是母親陪坐的。四五年來如一日，自從曦月知道努力學習以來，周少華與女兒一樣，都沒有離開過這張小桌子。她總是默默地身後，夏天扇蒲扇，冬天上烘籠，深夜拿糖果。她常常會打著瞌睡也要坐在旁邊。曦月漸漸懂事了，每當她倦怠的時候，看見母親在身後，趕忙又起身揉揉眼睛繼續學習。有幾次，她躺下了，還亮著燈在床上悄悄背書，周少華半夜也會走到床邊，輕輕從女兒手中拿過書，替她蓋被關燈，再回到自己床上。周少華常常對曦月說：「曦月啊，你一定會有出息的，好好學，好好考，女孩子一定要靠自己才能長久。」曦月沒有讓周少華失望，也捧回了無數獎狀。每次學校開家長會，曦月就會連續幾次上領獎台，她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周少華也跟著曦月照上了光環，鄰座家長常常投來羨慕的眼光。
其實或許沒人知道，讓母親驕傲，才是她努力學習的主要動力。今天的自己卻如此任性，想著想著，曦月心中的答案確定下來了，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至少她不能選擇太自私。
2，夫妻夜話
曦月和明英安靜下來了，瓦縫外傳來清脆的蟬鳴，還有遠處稻田裡的蛙聲，還有屋後坡上風吹竹林發出的沙沙聲，還有，外屋裡傳來的老兩口的竊竊私語。
曦月閉上眼，這是她半夜醒來常聽到的聲音。有一次，她還聽到外屋「吱吱嘎嘎」的床板聲音，還有母親嬌嗔的聲音：「哎呀，真是的，小聲點，輕點，別把孩子們吵醒了！」然後那個「吱吱嘎嘎」的聲音不光沒有減小，反而更加急促，更加猛烈。後來曦月懂事了，想起來那個聲音就感覺臉紅。想到這兒，她扯過床單將頭捂住，但還是禁不住探出腦袋側耳偷聽起來。
曾吉祥說：「生她的時候，你不是說夢見白胡子老頭送給你一個書生嗎？這曦月爭氣，要是讀高中，說不定人家真給你考個大學回來。隻要孩子高興！讓她自己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