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2 / 2)
她晃晃腦袋,回過神:「你怎麼知道我做噩夢了?」
曇摩羅伽拔開獸皮水袋,道:「我聽見你夢裡叫我的名字。」
瑤英一呆,將信將疑:「我叫你了,真的?」
「叫了。」
他餵她喝水,他耳力比別人強,聽到她夢中驚呼才會趕過來。
瑤英嗓子乾癢,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他路過綠洲的時候特意灌的泉水,清冽甘甜。
沖進來的謝青幾人見狀,默默地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走,放下水袋,抱著瑤英,就勢躺下。
瑤英推他:「這麼熱的天氣,你去自己的大帳睡吧……」
因為功法的緣故,最近他身上總是很熱,像個銀炭爐,看不見炭火紅光,揣在手心裡卻滾燙。
曇摩羅伽抱著她的肩膀不放,「我念經給你聽。」
瑤英喜歡聽他念經,這功夫也是他自小念的,嗓子清泠,腔調悅耳,抑揚頓挫,暄和中隱隱有種山河百川的肅穆氣勢,每次講經大會,他隻要一開口,在場數千人全都鴉雀無聲,咳嗽都得吞回去。
她抱住他的月要,往他懷裡蹭了蹭,嘴上卻道:「白天還要趕路,別累著了。」
他溫柔又不容置疑地道,「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瑤英這才不吱聲了,閉上眼睛,聽他念經。
他念了一會兒,宛轉的嗓音在她耳畔盤旋,她心裡酥酥麻麻的,笑著說:「羅伽,你怎麼什麼都會。」
「我不是什麼都會。」他低聲說,「你這幾天總做噩夢。」
他不能去她的噩夢幫她驅趕恐懼。
瑤英失笑,「夢罷了……這段時間天天趕路,想起以前的事,不知不覺會夢到,你別擔心,夢裡的我知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夢裡發生的一點都不可怕,因為隻要醒過來就沒事了。」
「做了噩夢以後,醒來的我會特別高興。」
因為那段記憶早就離她遠去,她不會再經歷那樣的事。
「羅伽,你也會做噩夢嗎?」她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問。
曇摩羅伽低頭親她。
會。
修羅地獄不是他的噩夢,信眾的唾罵背棄也不是噩夢,他的噩夢是她因為他被扔進煉獄,飽受折磨。
瑤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嫌他熱,鬆開手,想推他,推不動,手臂一甩,翻個身去背對著他,離他遠遠的,隻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曇摩羅伽知道自己該起身出去,但是身體每一處都在抗拒,就這麼看著她的背影,合眼睡去。
第二天,瑤英還沒醒時,曇摩羅伽悄悄起身,命各部加快行進速度,瑤英解決了幾起部落間的爭端,路上不再停留,沒幾日就到了高昌。
迎接他們的是滿城百姓的歡呼和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玄袍銀甲、英姿勃發的年輕兒郎。
瑤英騎了一天的馬,風塵仆仆,長靴裡能倒出半斤沙子,和兒郎們寒暄幾句,匆匆入城,洗漱過後就歇下了,一覺醒來,窗外黑魆魆的,有歡快的琵琶樂聲悠悠傳來。
她去找曇摩羅伽,他向來自律,早就醒了,坐在書案前看一卷書,看她進屋,立刻收起卷冊。
瑤英好奇他在看什麼書,掃了一眼,他已經把卷冊塞入書匣,站起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神色有些異樣。
「怎麼了?」
她不禁問。
他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無事。」
「陪我去一個地方。」她道。
他一句也沒問,跟著她出屋。
庭燎放出黯淡的火光,瑤英拉住他的手,有點燙。
曇摩羅伽低頭看她,眸中掠過清淺的笑意,緊繃的神色緩和下來,手指微微用力,和她十指相扣。
路過前廊時,瑤英忽然笑了一下,指著角落一根廊柱:「羅伽,上次你來高昌的時候,是不是就躲在那裡看我?」
當時她似有所覺,看過去時卻沒看到他的人。
她故意提起這事的語氣實在俏皮,曇摩羅伽忍不住低頭口勿她紅潤的唇,「是。」
他就站在那裡,隔著一道門,看紅塵中的她。
以前想起這件事,瑤英心疼他還來不及,現在故地重遊,拉著他的手,過往的痛楚釀成醇厚的酒,她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悄悄來了高昌,又一個人帶著傷離開的時候,快被你氣死了。」
真的很氣,氣到很想沖到他麵前,扯下他的袈裟,撕開他的所有偽裝,和他好好地大吵一架。
曇摩羅伽停下來,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明月奴,以後不會了。」
他承諾什麼的時候,字字千鈞,似群山巍峨沉穩。
騙人的時候也是這樣。
瑤英輕哼一聲,想打他,手被他緊緊拉著,抽不出來,隻能瞪他一眼。
他唇邊溢出一抹笑,很想好好口勿她。
她已經掉頭往外走了。
曇摩羅伽心裡有點失望,跟著她往外走。
出了宮門,廣場上熱鬧的人聲迎麵撲了過來。白日酷熱,夜晚寒涼,迎接車隊的宴會才剛剛開幕,盛裝的男女老少擠滿廣場,有的在手挽著手圍著篝火踏歌起舞,有的坐在角落裡彈奏樂曲,有的湊在一處豪飲鬥酒,有的舒展身姿鬥舞,分外熱鬧。
瑤英興致勃勃地盯著比肩接踵的人群瞧。
「想去跳舞嗎?」曇摩羅伽問。
瑤英笑著搖搖頭,拉著他的手離開,穿過寂靜的長街,來到一處僻靜的庭院。院中的人早就等著了,打著燈籠領兩人進去。
內院有說笑聲,一個麵容秀麗、穿中原服飾的婦人領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站在庭院裡放燈祈福,庭前設了供桌,擺滿祭品。
婦人教青年念誦經文,兩個青年滿口笑著答應。
「她是我阿娘。」瑤英輕聲說,「我和阿兄知道李德不會放人,收復失地的時候就想辦法偷偷把她帶出京兆府了,離宮裡的那個是別人假扮的。」
假扮的人和謝滿願容貌有幾分相似,可以騙過守衛,不過騙不過李德,可笑的是李德不關心謝滿願,隻是遠遠地看過幾次,所以不知道他手中的人質是假的。
「阿娘不認識我和阿兄了,不過我還是想帶你來見見她,讓阿娘知道,我過得很好。」
曇摩羅伽握緊瑤英的手。
兩人在陰影處站了半晌,等謝滿願在兩個侍者的勸哄下回屋休息,手拉著手一起出來。
瑤英問管家:「阿郎來過了嗎?」
李仲虔比她先到高昌。
管家臉色微變,小聲道:「七娘,阿郎來是來過了,不過沒敢多待……有件事,奴要向您稟報。」
「什麼事?」
管家吞吞吐吐地道:「奴聽謝沖他們說,有位女郎……帶著阿郎的信物找了過來,那時候您和阿郎都不在,謝沖他們不敢做主,隻能把人接過來住著。阿郎回來以後,那邊趕緊去稟報,誰知阿郎見了人,眼皮都沒眨一下,一轉頭就走了……謝沖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那位女郎。」
「是認識的人嗎?」
「不認識,謝沖說看那位女郎的五官,肯定不是漢人,她會說我們的官話,好像身份很不一般,謝沖不敢和奴明說。」
瑤英眼皮抽了抽:李仲虔不會是惹下什麼風流債了吧?不過他向來敢作敢當,和女郎來往都是你情我願,絕不會始亂終棄。
她想了想,吩咐道:「先好好照顧那位女郎,等我找阿兄問清楚了再看怎麼安置。」
管家鬆口氣,應是。
夜色深沉,星光鋪泄一地。
瑤英和曇摩羅伽手拉著手往回走,近衛在後麵跟著,長街回盪著幾人的腳步聲。
曇摩羅伽突然問:「想不想去宴會跳舞?」
瑤英一愣,抬起頭,他低頭看著她,神情很認真。
如果她說想跳舞,他會陪她去。
瑤英笑了笑,踮起腳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今天累了,不想去湊熱鬧,以後跳給你看。」
曇摩羅伽眼前閃過她上次和曼達公主在亭中起舞的模樣。
極樂仙境裡飛天的曼妙舞姿,也不過如此。
似風中輕曳的花朵,搖搖欲墜,明艷嫵媚,花蕊將開未開,他掌心依舊記得她月要肢的裊娜柔韌。
他身上緊繃,血液速度倏地加快,在全身血管間奔騰湧動。
夜色很好地掩藏了他的失態,瑤英隻當他對舞蹈不怎麼感興趣,甩甩他的手,拉著他接著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