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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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皺眉審視他。

李仲虔一臉坦然。

長史對他說過,前朝有位皇帝少年時曾被其他兄弟欺壓折磨,諸子奪嫡,骨肉相殘,後來他成了九五至尊,殺死威脅他帝位的兄弟,唯獨留下了一個兄長——他當年險些死在這個兄長手上。

他問長史:為什麼皇帝留下這位兄長?因為皇帝大度嗎?

長史搖搖頭:不,因為皇帝的兄長太蠢了。

蠢到皇帝根本沒把這位兄長當成威脅。

李仲虔決定做一個月匈無城府、暴躁易怒的蠢貨。

像皇帝的兄長那樣,蠢到所有人把他當成笑話,妹妹就安全了。

他撿起荒廢的武藝,召集部曲,跟著李德出征。

李德要他攻打誰,他就去攻打誰,李德命他屠城,他就屠城。

瑤英勸他:「阿兄,我們還是想辦法離開吧。」

她年紀雖小,看著無憂無慮,其實什麼事都記在心上,知道他們的處境,不止一次和他分析利弊,幫他出主意,勸說他想辦法離開,李德和李玄貞不會放過他。

李仲虔苦笑,李德不會允許他們離開,李玄貞也不會。

他已經身陷泥沼不得解脫,隻希望能早點幫她尋一個歸宿,李玄貞應該不會連外嫁女都不放過。

那時候,李仲虔沒有想到,李德會再次失約,他明知代嫁是魏明的陰謀,還是順水推舟讓瑤英去和親。

他想把李德碎屍萬段。

不管李德建立多大的偉業,救了多少生靈塗炭的百姓,不管殺了李德的後果是什麼,李德對他失約了,他要殺了李德。

世人的喜怒哀樂,和他不相乾。

……

真到了可以下手殺李德的那天,李仲虔卻沒有下手。

有多少個夜晚,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他要和李德同歸於盡。

後來,他舍不得死了。

他和瑤英不再完全受製於人,他們有兵馬有盟友,可以好好活下去,殺死李德的辦法有很多,比如讓李玄貞和李德父子殘殺。

為什麼要為李德賠上他的性命?瑤英會傷心難過。

讓李德死在最疼愛的兒子李玄貞手上,比親手殺了對方更讓他覺得快意。

……

李德死去的那一天,李仲虔正領著仆從收拾行囊。

消息送到,他漫不經心瞥了一眼,心中沒有什麼起伏。

他率領西軍沖鋒陷陣,護送流落的遺民回到家鄉,領著士兵幫忙挖設溝渠,為百姓開墾田畝,還曾經去山穀幫那個賴著要他當首領的部落尋找幾百頭走散的蠢羊。

橫亙在天際的雪峰,茫茫無際的草原,寸草不生的莽莽沙漠,浩瀚的戈壁,幽深的峽穀。

他經歷了很多事,見了很多人。

……

有一次,他們在斑駁的古城中救下一個被圍困的部落。

他詫異地發現,部落裡的人會說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話。

他們是本地守軍的後代,他們口中的皇帝姓朱。

守軍奉命鎮守堡壘,孤懸域外,失去和中原的聯係,苦苦支撐了幾十年,不知道中原已經幾經動盪,改朝換代。

昔日風華正茂的騎兵,垂垂老矣,仍然守著旗幟,想突破封鎖,和中原恢復聯係。

他們時常遙望東方,等著王師救援。

上一代人死去,下一代人秉承他們的遺誌,繼續堅守。

城主看到西軍旗幟上的漢字,大哭了一場,帶著他們去見還活著的守軍。

許多年前,老人是守軍中年紀最小的斥候,後來其他人一個個死去,他埋葬自己的同袍,替他們繼續等待東歸的那一日,從青年等到中年,又等到老年,等到牙齒落光,白發蒼蒼,依然等著。

當瑤英和李仲虔走進土堡時,那個躺在草堆裡的士兵渾濁的眸中燃燒起灼灼的亮光:「援兵來了?」

楊遷想要解釋他們不是朱氏的兵馬,瑤英朝他搖搖頭,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我們來晚了。」

老人掙紮著爬起身,在孫兒的攙扶中走出土堡,看著獵獵飛揚的旗幟和軍容整肅的西軍,佝僂的背慢慢挺直,推開孫兒,一步一步走到高台前。

「兄弟們,援兵來了!」

隨我殺啊!

殘陽如血,老人蒼白的發絲上抹了一層血色,仿佛還是昔日那個和同袍們一起並肩作戰、誓死不降的俊朗兒郎。

他一個人立在那裡,身後空無一人,又好像有無數英魂和他站在一起。

李仲虔一身染血的戰袍,斜坐在土堡上,望著那個麵向東方的老人,拔開酒囊,沖洗劍上黏稠的血。

烈酒洗去血腥。

也一點一點洗去多年來積壓在他心頭的陰雲。

他記起少年時的自己,滿腔熱血,一心想著和父親舅舅那樣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瑤英撒嬌賣癡,央求他帶兵,請他幫忙處理軍中事務,他想幫她在西軍樹立威信,全都應下。

漸漸的,他融入其中。

他和楊遷他們臭味相投,和部落胡人不打不相識,中原的過去離他越來越遙遠,乃至於他有時候記憶模糊,居然記不起李德的長相。

瑤英一直擔心他莽撞地去找李德拚命——她故意以西軍事務拖住他,讓他分心。

她得逞了。

見了那麼多亂世中的悲歡離合,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李仲虔。

沙漠中的土堡,殘破不堪,長風刮過,似野獸在咆哮。

李仲虔還劍入鞘,站起身,掃一眼從土堡不同角落聚攏過來的百姓,暗暗道,這座土堡外有一座水草豐美的河穀,可以教他們種些桑麻和糧食。

……

李德駕崩後,李玄貞寫下一份詔書交給李仲虔。

他承諾不會對他和瑤英不利。

李仲虔嗤笑,隨手把詔書扔到角落裡。

長史一邊抹淚,一邊幫著收拾:「阿郎,我們真的要搬走嗎?」

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搬。

北走出雁門,西行渡臨洮。問君何所往,飲馬長城濠。

他的人生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離開長安之前,曇摩羅伽找他求一樣東西。

「要蓮子乾什麼?」

「種在王宮裡,明月奴住的地方。若能長大開花,以後她思鄉的時候,看看窗外的蓮葉蓮花,可以一解愁思。」

李仲虔嘴角一扯,和尚果然心細,竟然會想到這一點。

他把以前從荊南帶到長安的蓮子交給曇摩羅伽。

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生葉開花。

瑤英成為王庭的王後,他隔一段時日給她寫一封信,商量西軍事務。

一晃幾個月過去,她在家信裡告訴他,曇摩羅伽親自種下的那些蓮子發芽了,長出了碧綠的蓮葉,不過還沒有花苞。

李仲虔放下信,輕哼一聲,和尚還真是有本事,養蓮也會。

他吩咐親兵去打掃宅院,瑤英冬天會回來住一個月,西州太冷了,該修繕的地方得在入冬前修好。

長史在門邊探頭探腦:「阿郎……娘子那邊傳來消息,巴娜爾公主搬到佛寺去住了。」

李仲虔一愣,「誰讓她搬過去的?」

長史道:「巴娜爾公主每天去佛寺陪娘子說話解悶,娘子很喜歡她。昨晚夜深了,巴娜爾公主留下住,今早娘子就說要巴娜爾公主搬來和她一起住……」

李仲虔皺了皺眉,擺擺手,沒有說什麼。

他去校場檢閱兵陣,忙到下午,回到家中,熱得汗水淋漓,脫下甲衣,衣襟敞著,露出壯碩的月匈膛,瞥一眼角落,淡淡地道:「出來。」

窸窸窣窣響,頭戴珊瑚珠串、身穿紗裙的女子從屏風後麵踱了出來,修眉俊眼,頭發烏黑,目光在他汗津津的月匈膛上停留了一會兒,道:「我問過了,你在中原沒有娶過妻子,也沒有定親,你從前的姬妾沒有跟過來……你既然沒有娶妻,為什麼不能娶我?」

李仲虔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我娶不娶妻,與你無關。」

巴娜爾挺起月匈脯,「我喜歡你,想嫁給你,想和你一起生孩子,你娶不娶妻當然和我有關!」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我可以學。」

李仲虔喝完一碗酒,放下酒碗。

親兵聽到聲音,走了進來,好說歹說,把巴娜爾拖了出去。

「李仲虔,我明天再來!」

門外侍立的親兵忍不住偷笑。

李仲虔眉頭皺起。

真麻煩。

當初救她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沒想到會惹出這麼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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