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天路不通(1 / 2)
「聖人此去何方?」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仙路渺茫,九死一生,聖人壽數漫長,又何必執念於此?」
「修真界已有萬年無人飛升,吾為天道之下第一人,理應為天下之士開路。」
「聖人高義,」道祖的長嘯穿透層雲,「道之一途,路長而歧,聖人此去淩霄,踏三十三重天劫,所求為何?」
聖人白衣如雪,寬袍廣袖,猶如仙神臨世。
他拂衣,闔目長嘆:「逆天改命。」
道祖問:「改命,有何可改?」
佛宗撥弄手中菩提子,沉聲問道:「謝道友為仙門之首,未嘗一敗,平生中興儒道,教化世人,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山海一劍,斬盡天下不仁、不道、不公!如此命格,又有何可改?」
佛宗之惑,也當是天下之惑。
儒聖謝衍一生順遂,紫微星東現,北鬥皆動,天地所鍾。
不足一千歲時,他便登了聖位,立道統,興儒門,若他對自己的命還不滿意,那世人便都是碌碌螻蟻了。
聖人沒有回答,隻是望向天的盡頭。
*
蒼茫山斷崖險峻,崖壁裂縫處一株怪鬆,在雲海沉浮間若隱若現,不過雷鳴一閃,靈鬆被紫黑色的天雷劈成灰燼。
混沌初明,天穹裂開,三十三重天劫已至。
白衣聖人踏流雲如平地,不多時,已然行至雲海中間。
「師尊——」雲層之下傳來呼喚聲。
謝衍仿佛被紅塵驚動,回眸一顧。
隻見雲海之外,蒼茫山巔,忘憂台上,儒門三相正拱手長揖,千裡相送。
「師尊此去,定能得證大道。」三人齊聲道。
風飄淩、白相卿、沈遊之三人,皆是聖人弟子,已然是橫絕天下的渡劫老祖。
風飄淩為師門首徒,清絕如無暇道子,孤傲冰冷。
白相卿性情溫柔和煦,仿佛靜水流深。
沈遊之則是一襲紅色錦衣,容貌艷絕,性情乖張。
可無論他們有何輝煌成就,在師尊麵前,永遠是坐下弟子。他們縱有千言萬語,如今也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是在雲海之下長長叩首,謝千年師恩浩盪。
謝衍本是去意已決,此時卻生出幾分眷戀來。
他有心提點他們最後一次,道:「飄淩修無情道,性情孤高,過剛者易折,且聽為師一言,不要過分偏執,徒增心魔。」
「師尊——」風飄淩聽九天之上聖人言,縹緲如雲如霧。他猛地抬頭,卻為這最後的囑托紅了眼睛。
「相卿性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大道無情,不進則退,你若不爭,隻會為他人作嫁衣。」
「弟子謹遵師尊之言。」白相卿閉了閉目,啞聲道。
「至於遊之,三人之中屬你年歲最小,為師難免疼你多些,你心高氣傲,實力強橫,難免肆意妄為。但且聽我一言,你也當有所畏懼才是。」
「我不畏,亦不懼。」沈遊之神色驕傲,他看向天邊聖人,朗聲道:「以我等修為,畏誰,懼誰?就是這天道,也不值我敬畏!」
謝衍道:「遊之,你還有得學呢。」然後他又嘆道,「今後你便知我今日所言了。」
沈遊之低頭思索,顯然對謝衍這最後一課頗有不服。
謝衍又向北方天際望去,那是北淵洲方向。他清淡無塵的眼眸,最終還是緩緩沉了下來,幽如深海。
「他若出來,便隨他去罷。」謝衍不知是囑托,還是自語:「隻要不做的太過,看在我的麵子上,莫要與他為難。」
雲海之下的風飄淩捏緊了拳,剛想說什麼,白相卿一扯他袖擺。
「果然是為他!」風飄淩低聲怒道:「那魔頭害師尊還不夠麼——」
「師尊放心,我們一、定、師門和睦,兄友弟恭。」沈遊之淨挑著好話講,眼底卻殊無笑意。
天劫已近,師徒短暫的話別已然結束。
「無量天尊,送君千裡終須一別。聖人渡劫,千裡成墟,聖人境以下速速離去——」道家祖師聲如洪鍾,氣息如仙音縹緲。
「阿彌陀佛,老衲受謝道友之托前來護法,須臾後張開結界,願謝道友仙路順遂。」佛門宗師念了一聲佛號。
風飄淩仍不願走,佇立原地,凝視著在雲海中央的白衣聖人,要把他立於九天之上的身影刻進腦海。
沈遊之冷聲道:「你走不走?婆婆媽媽的,你當真到要讓師尊渡劫成功後看到一抔灰燼?」
「那可是師尊!」風飄淩卻紅了眼睛,咬牙切齒道:「飛升已是上古事,近萬年來無人登仙,天道之下埋骨飲恨多少人,你不清楚嗎?」
「……那能怎麼辦!他是天道之下第一人,又不肯像佛宗道祖那樣暫緩修行,拖延時間,他要為天下修者闖出一條路,你能攔他?你攔得住他?」
沈遊之驕傲眉眼中透出些許焦躁,終究微微嘆道:「大師兄,相信師尊,走吧。」
縮地千裡隻需一息,風飄淩隻來得及看最後一眼。
天劫迫近,電光四溢。
而立於九天雲海之中的青年,仿佛剝離了平日清雅的麵具,鳳目微挑,對著即將來裁判自己生死的天道,竟露出了一個譏誚的笑。
不敬至極。
*
天道之下第一人,永遠是正道領袖,聖中之聖。
無論品格還是修為,都是通透無暇,修界表率。
而謝衍擔了這個名頭,足足兩千餘年。
他看似逍遙灑脫,通天徹地,無所不能,卻是為天道所困,坐到謝衍這個位置,事事都得以天下為先,權衡仙門利益,平衡修界勢力。
走一步,便要思慮百步,處處身不由己。
這個活兒,不僅累人,還容易遭到記恨。
兩千年前,謝衍一直認為,想坐這個位置的,除了傻子,隻有瘋子。可兩千年陰差陽錯,最終他也成為了那個傻子。
而此時,他卻要當一回瘋子。
他要踏天門,飛升成仙!
修界已經有數萬年無人飛升,此去九死一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是他修為已登人極,要想掙脫束縛,做一件他想做的事,隻有成仙!
唯有仙人,才可撥動命盤星軌,才能重寫命格,再續因果,顛倒乾坤。
謝衍看著近在咫尺的天雷,拂袖淩空而立,朗聲道:「衍登聖位,已有兩千五百餘年,自認一生公平清正,俯仰無愧——」
他周身籠罩著精純修為,傲立於雲海之中,眼中似有璀璨流光。
天穹之上,似有黑色的裂縫,裡麵湧出滾滾風雷。
「畢生唯有三願,一願儒門復興,二願天下太平,三願——」
他動了動唇,將即將出口的名咽了回去,閉目道:「三願……踏仙門,辟仙路,為天下人開道!」
九天落雷齊動,向山崖赫然劈下,剎那間地崩山摧,電光如浪,無形結界之上浮現蛛絲一樣的裂紋。
謝衍毫不動搖,山海劍出鞘,在他手中長吟。
劍出之時,紫氣沖霄,將一道雷劫赫然劈斷。
雷劫的餘波化為漆黑髒汙的黑煙,在碰到他潔白衣角之前飄散。
謝衍一蹙眉,心下卻是生疑,天劫本是世間至剛至陽之物,為何如此波譎雲詭?雷光為何又漆黑髒汙、仿佛妖邪,還裹挾著滾滾腥臭魔氣?
他捏訣,清透的目光越過重重陰雲,想要冒著大不韙去看仙界模樣。
可僅僅模糊的一眼,他卻如遭重擊。
怎會如此?
明明該是神樂仙都般的仙界,此時卻林立著森森白骨,本應是仙界裂隙之處,魔氣湧動,仿佛煉獄。
仙界已為噬人魔窟!
這天道,原來早就不是天道了,而是入了魔才對!
古往今來飛升的修士的神魂血肉,竟然是填了這一魔窟,成了魔物的食糧。而飛升成仙,不過是修真界最大的謊言!
謝衍勉強壓著心口,卻靈台大震,唇邊溢出鮮血。他緩緩抬手拭去,劍鋒依舊淩厲,而他垂下的眼眸卻是漆黑又瘋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