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如初見(1 / 2)
年少時的殷無極對旁人的情緒變化是很敏感的。
他見白衣青年唇邊的笑意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隱薄怒。他的神情明明溫柔儒雅, 可他卻覺得他漆色的眸底帶著些冷,鋒利纖薄。
謝景行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以殷無極的修為,這種限製也不過是一時的。但是真到徒弟不認得他時,他卻並未感覺如釋重負, 而是一種接近離譜的惱怒。
他怎麼可以記不得?
怎能認不出?
這種遷怒讓他周身氣質一凜,而暫時受製於紅塵卷的小小帝尊脊背一僵,更是沉默不語。
謝景行見他麵露防備,捏了一下眉心, 溫和淺笑道:「抱歉, 我方才想起一個熟悉的人, 情緒有些失控。」
殷無極本以為自己會死在昨日的雨夜裡, 他覆上自己的腹部, 傷口已經被包紮過,上身赤著,許多舊傷也被人細心地塗上藥, 此時已經不再隱隱作痛。於是他也少了幾分刺人的敵意, 想要起身,觸手卻扌莫到身下墊著的外袍,被血痕濡濕大半。
他又抬眼一看, 對方氣質君華, 正負手而立, 麵無表情。說不出是在凝望著他,還是透著他看別人的影子。
「先生救命之恩,謹記於心。」少年殷無極謹慎地選著措辭,說的很慢。他要從記憶中搜尋詞匯,卻不知怎的,一開口便十分流暢,好像也是滿腹經綸的讀書人。而他似乎也沒察覺異常。
「今日之恩,他日結草銜環,必將報答。」卻是疏離客氣。
謝景行又起了一陣無名火,鬱結於心,卻也實在不好遷怒,隻是道:「昨夜你倒在私塾附近,救你不過舉手之勞,不必介懷。」
然後他見殷無極硬撐著爬起身,想要下地,腹部的傷口微微裂開,竟是在布條上濡染了一層紅。他垂下細密的眼睫,輕聲道:「我要走了,若是有人上門問我行蹤,還請先生就當今日未曾見過我。」
謝景行又是一哽,道:「躺回去。」
他語氣有些冷,殷無極頓了一下,眼裡有些孤戾防備,沒聽。
謝景行知道他倔脾氣,擰的很,於是甩袖冷哼一聲。
少年執意要走,扶著床沿還沒走兩步,就跪倒,伏在地上狼狽的大口喘息,脊骨到月要窩彎出柔韌好看的曲線,如初春枝條舒展,透著些生機勃勃的美。
謝景行短促輕笑一聲,道:「以你的傷勢,離了我的私塾,不出三日便會死。」
「……」
「在下謝景行,是這間見微私塾的先生。」謝景行走到他身側,彎月要時長發落下,猶如流水。他伸出白皙的手,握住少年的腕子,把他痛的顫抖的身子撈入懷裡,溫柔道:「你若是想活,便留在我的私塾幫我做事吧,我教你讀書,好不好?」
少年低喘一聲,腹部的傷口痛的猙獰,而麵前之人卻拋出了最誘人的籌碼。似乎在天人交戰。
一個遮風擋雨的屋子,對他而言已經足夠奢侈。
他方才惹了城內的豪門,還得罪了仙師,好容易熬過家丁的追捕……若是不早些逃亡,怕是會死無葬身之地。
謝景行已經幾千年沒看見橫絕天下的帝尊這般脆弱,心情難免有些古怪,但是他必須把徒弟留在身邊,無論他惹了什麼禍事。
他就是再折騰,再能闖禍,總歸還是那個陪了他快三千年的殷別崖,他費盡心機也要他活下來的寶貝徒弟。為魔為帝,登臨人極也好,瘋魔淪落,墜入低穀也罷,他都管了殷無極這麼些年了,早就管出偏執,撒不開手的。
他自己雖不知曉,可謝景行卻能看出他身上的因果惡念太多,若是放他出了庇護範圍,帝尊畢竟修為擺在那裡,自己倒不會出事,碰到他的可就慘了。
更何況,對方仿佛出了什麼問題,記憶與身體一朝之內回到三千年前。
倒是讓人……十分懷念。
謝景行見他動搖,手臂穿過他的肋下,輕輕提氣,把他抱回床上。少年不過十五六歲,正是少年人最挺拔張揚的日子,他臉上卻帶著沉沉的戾氣,而謝景行就像沒看見一般,用乾淨的帕子拭去他額頭的冷汗,這讓他抿起唇,看似是抗拒,實際上卻透著些不知所措。
他還沒被這麼溫柔的對待過。
「有名字嗎?」
「……姓殷,大家都叫我殷七。」
「大家?」
「城北破廟裡的乞兒,街上的混混,城北賣燒餅的王大娘、鐵匠鋪的霍老頭,還有……」少年眼裡有狠色一閃而過,麵無表情道。「還有些我不想提的人。」
謝景行揉了一下太陽穴,依稀記得,他現在還不叫殷無極。
帝尊的記憶怕是被封了快三千年,留下他都快忘記的少年時期。那時他流離失所,是頭見誰咬誰的小狼狗,他廢了好長時間才將他教養到溫馴守禮,君子風度,卻不料他骨子裡還是藏著凶性,最後竟然亮出了獠牙。
於是他沉吟,溫和了語調,道:「你可以留在我這裡,若是有什麼危險,我護著你。」
少年的漆黑的眼裡有著熾烈的火一閃而逝。
從來沒人對他說過:我護著你。
即使是安慰他一句。
他此時未入魔,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好看的很。謝景行晃神了一瞬,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覆上了少年的眼瞼,指尖溫度滾燙。
少年像是在絕望的泥地裡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一般,於是他撐起身子,又想要拜他,卻又被謝景行淡淡一拂袖按了回去,手指抵上他腹部暈染的血痕。
「急什麼,又想騙我的藥?」謝景行嘆了口氣,道:「你若是要當我的學生,自然是有個大名為好。手伸出來,我替你看看根骨,取個名字。」
旁人若要聖人批命,一定是要大機緣的。
可殷無極的命格他算過無數回,都能倒背如流。八卦、星軌、命盤……但凡是能算的,他都算過。卻始終隻有一個答案。
他命主孤煞,注定顛沛半生,瘋魔半生,無人可解。
聖人當年試過無數辦法,都無法改換他一生的軌跡。到後來一語成讖,他心魔纏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升仙那道關卡上,他幾乎不可能成功。
所以當初的謝衍,才想飛升成仙,從而替他改命。
而他此時也沒說,看著少年希冀的眼神,溫柔道:「我缺一名親傳弟子,不如你拜入我的門下,喚我一身師尊。」見他猶豫半晌,不由自主地頷首,謝景行滿意道:「那你以後的大名便叫殷無極,字由長者賜,待你及冠,我便給你取字。」
殷無極眼睫顫了一下,然後重復道:「殷無極?」
謝景行道:「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他又是一笑,道:「你命格獨特,生而無涯,有著無窮無盡的可能,所以不要為自己設限。」
殷無極的麵色有須臾變化,隻是一瞬,卻復雜無比。
「為魔也好,為仙也罷,對你而言,前路無極,命運無涯,莫要自束。」謝景行像是在對他說,卻又像是說給那位已經錯過三千年的帝尊。
他最初,對殷無極也是寄予無限厚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