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第二十二:第四日·悍將某(1 / 2)
七年前,深秋,寒雨。
……第二百二十三……第二百二十四——第二百四十六!
子母飛爪從左、右、後三個方向追魂奪命而來,徒徒將少年拋向淩空的鬥笠扯個粉碎。急湍的雨流被繁茂的枝葉切割成無數道絲縷的煙白色,少年自娑婆的樹影裡倏然振刀出鞘,鋥烈的刀光剔開連綴的雨珠,炫出漫目歷劫的星采!
緊追不舍的人影通通被這刀利落地撩開了喉嚨,仿佛深秋時的暮葉,紅遍全身後才無聲無息地死去。
滴,答。
天水洗過少年修長的刀鋒,涎出一線被洇開的赤紅。
彼時張今白還不叫悍將,眉眼端正而英氣,老成的少年習慣地緊鎖著眉頭,蹙出深深的褶皺來。
這已經是第三批追兵了……
「今白——!」
張今白下意識地轉了轉手腕,把沾著人血的刀鋒背向身後。伶蕪背著小竹簍朝他跑來,急促嗬出的吐息在森冷的寒秋裡化作霧白色的幾團,女孩展開細瘦的胳膊,勾住少年的脖頸緊緊地擁抱他。
寒雨連天,樹影詭譎,陰影裡橫陳著一刀致命的屍首,他們就在未熄的機鋒和未冷的人血裡狼狽地相愛。
少年埋進女孩溫軟的頸項裡,嗓聲疲憊而嘶啞:「……我不是叫你在前麵等我?」
「——前麵有小鎮!」伶蕪的眼睛透亮而乾淨,笑起來仿佛粲然的新月,裡麵溶著天上爍爍的星辰,「我們有救了!」
伶蕪撩起顫顫的睫毛,一眼便對上了悍將的眼睛。
她緩慢地比著口型:
——收手吧。
我知道你恨煙羅鎮,恨鎮上的所有人,恨這個把你燒得麵目全非的煉獄人間。
……夠了,收手吧,今白。
當時連著三年的飢荒,流民像是蝗蟲一樣蛀過煙羅小鎮,鎮民的善心在乞討、哄搶、掠奪裡被磋磨得一乾二淨。家家皆是緊閉門戶,任由今白帶著伶蕪和伶滿在街道上狼狽地行走,伶蕪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在苦苦的哀求裡拉鋸成了嘶啞的悲聲來。
沒有人應。
追兵們看準的就是無處落腳的流民,從中剔出張家的子孫來,要麼當場擊殺,要麼聚眾斬首。女孩的下場則更加不堪入耳,今白的二姐在張家祖祠的蒲團上被十幾人淩/辱,身邊還押著一乾瑟瑟發抖的老幼。
張今白看向自己皸裂的虎口,他隻有一把卷了刃的長刀,還能再活多久呢?
他還能再殺多少人?
他還能再保護伶蕪多少時辰?
他的炁府仿佛一口乾涸的井,再也榨不出半點靈息來——沒有煉炁的方師,怎麼撐過與第四批追兵的死鬥?
吱——呀。
伶蕪驚喜地回過頭去,身後的窗戶開了條縫,扔出了半個硬饅頭,落在了伶蕪髒兮兮的繡鞋鞋跟上。
砰!
窗戶重新叩進窗欞,大雨繼續下得狼狽又森冷,白茫茫的人世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塚,裡麵住著還沒入土的死屍。
今白。
少年聽見伶蕪輕輕說,我們走吧。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閻王簿上,兩個人的名姓是連在一起的。
張今白冷著麵色沉默了片刻,最後撩起前襟,跪在了扔出饅頭那一家的門前。
這個年紀的少年,大抵都像生鐵一樣驕傲得又冷又硬;張今白是全族上下唯一一個參透《通天籙》殘卷的後生,他是張家最後一個男人,皮影張的驕傲與榮光都生長在他的骨骼裡。
——但把尊嚴和伶蕪的性命放在同一天秤上權衡時,尊嚴又值幾分錢?
他不過是個無用的男人,剩下的、能拿出來的、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一把卷刃刀、一副硬骨頭?
他能怎麼辦?
……他隻有跪下、磕頭、乞求。
今白?
悍將看清楚了伶蕪的口型,整個人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你叫我……你叫我什麼?
砰!
悍將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震駭的一點——他走神了,而高手的對決隻需一瞬便可決出生死,蘇錦蘿暗銀色的長/槍已然刺入了悍將的後心,從他的月匈口探出一道凜凜的刃尖來。
伶蕪錯愕地看著悍將,蘇錦蘿一槍卷絞出一個狠厲的弧度,泣血的刃尖挑出悍將的月匈口,掄來的槍身乍起一聲清脆嘹亮的鳳唳:
「受死!!!」
悍將已經很久沒聽見,有人喚起他的名姓。
當時他足足磕了上百個響頭,終於把門磕開了:開門的是對經營客棧的夫婦,老板一看漂亮的伶蕪就亮了眼神,收留伶蕪答應得異常爽快。
伶蕪偷偷把體量瘦小的伶滿藏在了夥房的稻草裡,今白嚼著伶蕪給他做的最後一張餅,兩個人在破敗的夥房後門狼狽地告別彼此。
伶蕪說:「我會說服老板和老板娘的!你不要走太遠……」
今白則說:「老板若是欺負你,就用我教你的刀。」
今白在山路上碰巧聽見旅人交談,煙羅鎮那個新來的貌美娘子突然不見了人,估計是老板想收伶蕪做小,老板娘打翻了陳醋壇子,趁伶蕪熟睡時連夜綁了女孩——嘖嘖嘖,你是不知道那個小娘子的身段,在山匪那能賣多少錢?賣給我也好呀……
今白提著卷刃刀連夜向山上發足狂奔,少年卷著一身的山霧與煞氣,匪寨的暗哨還沒來得及看清他長什麼模樣,便被今白一刀掀了天靈蓋。少年從正門一路殺進匪寨大堂,連戰幾十人未逢敵手;最後山賊們驚異地看著這個竹節般清削的少年,畏懼得連連退後。
「伶蕪呢?」今白壓著眉宇間陰沉沉的殺氣,少年渾身都披掛著生腥的人血,他反手拔出了紮在自己背上的箭矢,毫不在意地隨手一扔,「她在哪裡?」
當時的老匪寇用僅存的一隻眼睛看著他,既而朗聲大笑:你看見我的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