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終x顧(1 / 2)
1
顧朝亭做了個夢。
夢裡光怪陸離。
烏沉沉的天空,荒蕪的原野,冰冷的高塔,瑟瑟寒風卷起沙塵一片,四處霧蒙蒙的……而他變成了一隻碧色的鳥兒,在此處不斷徘徊。
確切而言,是在繞著高塔飛來飛去。
那塔身上刻著許多繁復符紋,皆是上古字符,顧朝亭了解不多,看不大懂,瞥了幾眼,隻隱約覺得眼熟。
他想飛進高塔裡,然而一層的門緊閉,他試了幾次,都進不去。
這是哪兒?
他很確定自己沒來過這裡,可總覺得莫名熟悉。
顧朝亭視線停在那些符文上,不知怎的心裡一動,乾脆展翅飛起,直接朝高塔頂尖飛去。
愈靠近塔尖,他心跳愈快,裡麵像是藏了什麼秘密在無聲地引誘著他靠近——
纖細的爪子落在塔尖上,或許是被風吹雨淋了許多年,那塔尖破了個小洞,顧朝亭低頭去看,隻來及瞧見一抹紫色身影,身後狂風驟起,他隻覺靈識一沉,從夢境裡乍然驚醒。
四周靜謐,冷香裊裊,縈繞在鼻端,勾起幾分冷清。
顧朝亭翻身坐起,捏了捏眉心,下意識望向不遠處窗台上。
一隻與夢中一般無二的小碧鳥,正埋頭羽翅裡,睡得極香。
大概是睡久了想翻身,它抖了抖尾巴,微微抬起頭來,然而窗台位置窄,它一個不留神,啪嘰一聲,跌到了窗台下。
小碧鳥一下子摔醒了,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懵懵地呆立在原地,愣了一會,豆大的圓溜溜眼珠子轉了轉,逐漸漫出一層淡淡的委屈的水光。
它低頭用鳥喙理了理月匈前淩亂的羽毛,明明會飛,卻不願意張翅,吧嗒吧嗒地邁著兩條短腿朝顧朝亭跑來。
快要跑到床榻邊的時候,小碧鳥使勁兒一蹦,想蹦到床榻上,結果估算距離錯誤,沒蹦準,眼見的就要再次跌下,顧朝亭手疾眼快地撈住了它。
小碧鳥兒像是不知後怕,被接住之後熟稔地縮了縮爪子,腦袋一歪往顧朝亭指尖親昵地蹭了蹭,又愉快地閉上眼睡了起來。
顧朝亭捧著這團碧色,垂眸安靜地望了許久。
2
顧朝亭幼年修煉時曾出過岔子,靈識渙散離身,昏迷了很長時間。
醒來後仍有一縷靈識無法復融原身,無奈之下,隻能將之獨立潤養成實體,也就是這隻小碧鳥。
這事隻有師尊和他們師兄弟幾人知道。
但沒有人知道,他會選擇小碧鳥的形象,是因為昏迷期間,他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裡他變成了一隻小碧鳥,圓咕隆咚的,在一片迷霧裡茫然地飛著,腦海裡空白一片,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直到有天迷霧忽散,他跌跌撞撞闖進了一間屋裡,一頭栽到了倚在窗邊軟榻上喝酒的男人懷裡。
男人一身淡紫色長袍,姿態懶懶散散的,衣擺拖了地也不管,隻仰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得急了,那酒從唇邊流下,又順著頸脖滑落,在衣領上留下一點深色的痕跡。
小碧鳥暈頭轉向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穩後,艱難地蹦到男人手邊,仰頭看去,看見男人深邃沉黑的眸,混沌的思緒恢復一絲清明。
他歪著頭朝男人啾了一聲,但男人似乎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叫。
小顧朝亭在迷霧裡伶仃飄零,彷徨無措了許久,好不容易見著了人,不願離開,見男人不搭理他,他不死心地低頭啄了啄男人的手——他啄了個空。
他隻是一團虛影。
別人瞧不見他,他也碰不到別人。
意識到這一點,小顧朝亭又茫然了。
他意識還不是很清醒,懵懵懂懂的,但不知出於什麼心態,他自此選擇了留在男人身邊,縱然男人根本瞧不見他,他也亦步亦趨地跟著,男人做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
男人的生活很單調,大多數時候他都懶洋洋地倚在窗邊喝酒,窗半開著,而他視線遙遙往外望去,也不知在看什麼。
小碧鳥兒飛到窗台上,順著男人的視線,也跟著往外看,然而除了遼闊天空,什麼都沒看到,他隱約覺得男人在等著什麼,但搖了一會腦袋,還是沒想明白,於是又蹦了下來,在男人剛擱下的酒杯旁探頭探腦。
他很好奇杯裡盛著的澄清酒液的味道。
可他嘗不到,隻能眼睜睜看著男人一杯接一杯。
小碧鳥不高興地繞著杯子轉了兩圈,又飛回男人肩頭虛虛團著。
雖然碰不到人,但他潛意識裡對這個位置情有獨鍾,好像很久以前他就常常呆在這兒,這本該是他的專屬位置。
夜裡睡覺時也是如此。
男人喜歡在睡前燃一點熏香,小香爐就放在離床榻不遠的木架上,飄著裊裊細煙,縈繞滿屋。小碧鳥在旁邊歪頭看著,不知是否他的錯覺,他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一點兒冷香。
但再仔細聞聞,又聞不到了。
小碧鳥沒放在心上,他見男人躺下了,又顛顛地飛回去,在男人頸邊停住,縮起爪子,將腦袋埋在羽翅下,團成一團,也睡過去了。
就這麼過了好久。
久到小碧鳥都忘了時間。
直到某天,小碧鳥一覺醒來,尚睡眼朦朧著,先轉頭看身邊——沒人,他下意識往窗邊看,也沒人。
他嚇了一跳,立刻醒神,慌張地站起來東張西望,才發現男人沒離開,隻是去了書案那邊,捏著支筆在畫畫。
他鬆了口氣,搖搖晃晃地飛過去,先眷戀地蹭了蹭男人的手背,才飛回在筆架上站著看,看見男人原來是在畫一隻鳥。
男人仍舊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神情專注地在紙上勾勒著小鳥兒的形態,連每一片柔軟的羽毛都勾得很細致,勾完了換隻細筆,調了碧色的顏料,又開始上色。
小碧鳥看著看著,愣住了。
他從筆架上跳下來,湊到紙邊,與紙上那隻同樣圓咕隆咚的小碧鳥對望,心惴惴地跳動起來。
雖然沒照過鏡子,但他本能地覺得,這畫上的鳥,大概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
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忍不住又往前幾步,幾乎要和畫裡的鳥臉貼臉,越看越覺得心慌,正要抬頭看男人,翅尖忽然一涼,是男人的筆尖去蘸顏料時不小心擦過他的羽翅。
小碧鳥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為什麼會有感覺,那畫上的鳥陡然生出一股難以抗拒的吸引力,要將他吸進紙去,他劇烈地掙紮著,發出無聲的啾啾,但還是抵抗不了,身形逐漸渙散。
消失前他隻來得及回頭,望了男人最後一眼。
男人垂眸,目光透過他,落在畫像上,沉沉的,藏了很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3
這一次夢裡分別後,眨眼,又是許多年過去。
回憶淡去,顧朝亭回神,輕輕碰了碰掌心裡小碧鳥的腦袋。
小碧鳥睡熟了,沒有回應他。
當年他將靈識潤養成小碧鳥時,沈微雪他們都頗覺驚訝,問了他幾句,都被他不動聲色應對過去了,沒人知曉他心裡,還留著一道紫色的身影。
這個男人曾陪他度過一段漫長又彷徨的時光。
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夜色尚濃,顧朝亭將小碧鳥兒放在枕邊,復又躺下,再次入睡,這次一覺到天明,安穩無夢。
……
往後一連數日,顧朝亭都沒再做夢。
那天也許隻是個意外罷。
他默默地想著,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
小碧鳥從外邊玩夠回來了,撲棱棱飛落到他手邊,歪著腦袋蹭了蹭他手背,然後翻了個身,朝他毫無防備地露出長滿柔軟絨羽的肚子,這是它最脆弱又最敏感的地方了,隻會對親近的人坦露。
顧朝亭順從它意,輕輕撓了撓,小碧鳥被他撓得發癢,又張開羽翅抱住他的手,用鳥喙啄他的手指,無限眷戀。
這小家夥隻是他一縷靈識養成,雖與他關聯頗深,但大概是分離久了,也逐漸生出獨立意識,不過同樣的,因為隻是一縷靈識,顧朝亭不刻意控製它的時候,它多數時候都傻乎乎的。
很好欺負,和年少時那夢境裡一樣的軟綿和懵懂。
宗門裡的人都以為這隻鳥是他養的靈寵,誰能想到一本正經溫和沉穩的掌權人,養出來的靈識會是這麼軟綿綿的呢。
顧朝亭將小碧鳥放在枕邊,彈指熄了燭火,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閉了眼。
這回他終於又做夢了。
靈識一輕、驟然離身的瞬間,顧朝亭隻覺得被一片濃霧包圍,有點濕漉漉的感覺。
這場景似曾相識,顧朝亭心頭一跳,低頭看了眼。
——他看見了碧色的絨羽。
——他再次變成了碧色的鳥。
顧朝亭壓下想牽引靈識歸位清醒過來的念頭,在濃霧裡轉悠了一會,看見遠方一處微弱的亮光,他舒展翅膀,毫不猶豫地朝那邊飛去。
越往那邊飛,霧氣便越濕越沉,還有些熱。
似有什麼模糊的影子在霧後一閃而過,顧朝亭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但霧氣實在是太濃厚了,他在這夢裡調動不了靈力,什麼都看不到,反而腦袋一痛,仿佛撞到了什麼,渾身力氣瞬間被抽乾。
顧朝亭雙翅痙攣著,脫力地往下掉,撲通一聲,掉進了熱水裡。
他猝不及防,嗆了口水,腦袋浮上水麵後,難受地咳嗽了一聲。
「啾啾!」
帶著點痛楚的細弱聲音響起,顧朝亭愣了一下,他居然能發出聲音了?他以前做夢時都不能發出聲音的,像個旁觀的事外客,永遠不能參與其中!
顧朝亭錯愕之下,忘了動作,咕嚕咕嚕地往水裡沉,熱水飛快地漫過他的頭,耳膜裡嗡嗡作響。
一隻手從旁伸來,穩穩地捏住他後頸,將他拎了起來,抖了抖水,托在了手心上。
小碧鳥無力地跌坐著在這隻手上,月匈脯一起一伏的,斷續喘息著,聲音微弱,還有些頭昏眼花,他晃了晃腦袋,視線從渙散到凝聚,低頭看了眼。
沾了水的絨毛不復蓬鬆,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隻是這樣也一點不見瘦削,仍是圓咕隆咚的,而兩隻細爪蜷在身下,又軟又麻沒有力氣,站都站不穩。
過於真實的感受讓他有那麼一剎那產生了錯覺,覺得這是現實而不是夢境。
四周霧氣淡了些。
顧朝亭抬眼,與一張熟悉的麵容對上了。
這沉而深邃的目光讓他霎時回到許多年前,那個飄渺而不可追究的夢境裡。
——是夢裡的那個紫衣男人!
顧朝亭愣愣地看著麵前的男人,毫無防備地心緒翻湧,一時竟不知作什麼反應,直到男人短促地輕笑一聲,淡淡開口:「哪兒來的小笨鳥,偷看人洗澡還要藏不住掉下來?」
顧朝亭:「……」
他這才發現男人未著寸縷,水珠從男人弧度優美的下巴一路滾落到覆著薄薄月匈肌的月匈膛,又融入池中,隻留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顧朝亭隻覺得一股熱氣直沖腦門,燥得他臉頰發燙,他本能地一低頭,將腦袋埋在了羽翅下。
眼前一黑,他鬆了口氣。
明明他年少時那回入夢,並沒少見過這場景,怎麼這回被男人一說,他就……
顧朝亭思緒一頓,突然遲鈍地反應過來。
男人能看見他?!
不!不僅能看見,甚至還能觸碰到他!
顧朝亭顧不得許多,迅速抬起頭來,想再確認一下,然而下一刻他身子一輕,便在男人微微錯愕的目光裡驟然消散!
靈識一沉,復歸原身,顧朝亭翻身坐起,猶覺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蹦出嗓子眼,他很久沒有這樣激烈的情緒了,單手捂住月匈口,許久,才慢慢緩過神來,冷靜著將方才的事回憶了一遍。
隱隱約約的,好像生出了一絲歡喜。
4
有一便有二,接二又連三。
自那次之後,顧朝亭又做了好幾回夢,回回都是碧鳥兒和男人。
他從初時的錯愕到後來的平復,漸漸地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他或許,是在圓年少時的那場夢了。
當年小碧鳥兒是團虛影,男人看不見他,他也碰不到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