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八十章(1 / 2)
畫筆。
傑克站在一方明淨的陽光中, 凝視手中的鵝毛翎管筆。俄國的藍鬆鼠毛上沾粘稠的顏料,用天然礦物磨成,使用這種顏料的畫作,幾百年時間過去, 顏色依舊艷麗。
他轉過頭去, 看見了德國定製的實木三角鋼琴,還有放在櫃子上的雲杉木小提琴, 意大利大師手工製作, 拉弦板和背側板都是虎皮楓木。
他背畫板,穿過長廊,來到母親的房門前。母親坐在床上, 循聲望來,像一尊定格的雕像。她已經不再是少女,卻依然如傑克回憶中一般麗,身材纖細而妙,酒紅色的頭發如幾乎透明的紗,虛虛的籠雪白的肩膀和脊背,她穿一身柔軟的白色絲質睡袍, 白皙的臉在大廳的燈光下朦朦朧朧,仿佛籠罩一層乳白色的光暈。
「媽媽。」他聽見自己輕聲呼喚, 同時, 他也在不遠處的鏡子中看見了自己:一個看上去隻有十一二歲大的男孩。
「有在好好上課嗎?學得怎麼樣?」母親撫扌莫他的頭發, 「你的父親還不來嗎?」
傑克搖了搖頭:「他跟他的妻子還沒有離婚, 最近不是時候。」
「你有沒有把你的畫給他看?他看了之後一定會來的!」
沒有,傑克心想,他連電話都不接。但是他沒有這麼說,而是回答道:「有的, 我把我的作品給父親看了,他說我繼承了他的天賦,就算是他在我這個年紀,也不能畫得像我一樣好。」
母親抱他,親口勿他的額頭,「繼續畫,傑克,繼續畫下去。他一定會承認你是他的兒子的,總有一天。」
傑克抱緊了他的母親,女人的身纖細柔軟,像羔羊一樣白:「沒關係的,媽媽,我一個人就很好,見不到父親也沒關係,我可以在藝術雜誌上看看他,你不用為我操心。我會避開別人去尼姆醫生那裡拿藥的,藥瓶也被我好好藏起來了,在外人眼裡,我永遠是你『健康』的獨生子。」
「我知道你不好受,沒關係,就快了,很快你就會擺脫『私生子』的身份了……」母親緊緊抱他,喃喃自語,「來,讓我看看你的畫。」
母親不顧他的阻撓,掀開了蓋在畫上的白布,白布下是一幅普通的靜物畫,筆觸淩亂而拙劣,明顯是初學者手筆,她隻看了一眼就僵住了,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把那副畫扯破,變成紛紛揚揚的碎屑,落雪一樣劈頭蓋臉地打到傑克身上:「不行……這樣不行!你畫得太差了,這樣你父親根本不會來看我,我的病要怎麼辦?你的病要怎麼辦?!你剛才說謊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把畫交給你父親,這種作品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傑克被她推搡倒在地上,低頭。母親忽然瞥見他滿是淤痕的手臂,急急忙忙地撩起他的上衣,看見他身上遍鱗傷:「你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受這麼多傷,是誰打了你?」
「是你打的,媽媽。」傑克偏過頭去,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你已經瘋了三年,病發的時候就打我,但你隻要一清醒,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可能,我怎麼可能,我根本……」母親像是即將暈厥過去一樣顫抖,手腳不斷痙攣,最後又抱住了他,宛如要把他變回嬰兒重新藏回肚子裡一樣,「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
傑克沒有回答,拆信刀從他的袖口處滑了出來,鋒利的尖向內對準,虛虛抵母親的脖子。隻要他用力刺下去,這把跟工刀類似的小刀就會變成殺人凶器,它的鋒刃將刺穿母親的喉嚨,把麗如羔羊的身變成一灘死肉。在母親沒有看到的地方,他金色的眼睛像地獄裡燃燒的硫火,映照出的魔鬼冰冷的神色。最後他笑了,一隻手搭在母親的背上,輕聲說:「明天就是母親節了,媽媽,你喜歡什麼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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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
傑克離開了母親的懷抱,記憶斷在了這裡。下一個場景是他背畫板來到了畫室,坐在畫架麵前,一手托顏料盤,一手拿畫筆,他凝視畫布,機械地在畫布上塗抹了一筆,然後想道:空的。
畫布下麵是空的,裡麵什麼都沒有。
「你畫的太死板,太精準了,這樣不好,會顯得很『空虛』。」藝術老師這麼說,聲音沙啞變形,「藝術不是為了畫得像,而是為了投影感情,我們要有憐憫,要有人文關懷。」
「人文關懷?」
老師斟酌了一下如何給一個孩子解釋這個詞:「就是——愛。我們會愛他人,不忍心看到別人受苦,當他們痛苦的時候,我們也會感覺痛苦,我們會希望他們得到幸福。」
「讓他們幸福?」傑克喃喃自語。
記憶又變得模糊了,傑克離開畫室,意識朦朧,仿佛身處在濃霧中,周遭上下左右都顛倒不清。霧越來越濃,將所有人都包裹了起來,他看不清前方的路,也看不清身邊的人,許多人從他身邊走過,全部都是成年人,他們在霧靄中隻剩下幾個隱約的影子,沒人跟他說話,他也沒有開口的興趣,但是當他們走過時,傑克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像一陣吹過耳畔的微風,略過就立刻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