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part thirty three(1 / 2)
雨水從傘麵上,從樹葉上,從任何視線能夠到的地方接連不斷地墜落下來。不斷有行人撐著各色的傘走在街上,被大雨模糊如一群幽靈。
越過蘭伯特的肩膀,柏妮絲看到有濃稠灰蒙的團團大霧正不斷從遠處緩慢挪動過來,一口口吞吃掉周圍本就暗淡的色彩。
世界潮濕渾濁,可他的眼睛……
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友善表情再次道謝,將手裡的手帕遞了回去,卻看到他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於是便很適時地以一種帶有明顯疏離與防備的語氣問:「抱歉,我記性不太好,請問我們是見過嗎?你看起來好像認識我。」
被委婉提醒後,蘭伯特迅速眨眨眼,低頭勉強笑了下,卻將手裡的雨傘更多的傾斜向對方:「我想任何人見過你的眼睛以後,都不會輕易忘記。」
他的聲音不大,即使被雨聲纏繞得有些模糊也無法掩蓋其中的真誠。
隨後,蘭伯特從口袋裡扌莫出了兩顆串在一起的鮮紅珊瑚珠:「文化節上我有幸遇見過你,不過可能你沒什麼印象了。」
柏妮絲裝作困惑地看了那兩顆珊瑚珠一會兒,緊接著恍然大悟到:「噢——我想起來了,是你幫我付了香草甜筒的錢。」邊說著,她又努力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試著叫出對方的姓氏,「……格裡爾先生?」
在沒抱希望她會記得自己的情況下,盡管帶柏妮絲的語氣裡帶有著明顯不確定的意味,可當她真的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蘭伯特的情緒明顯變得更加愉快,同時也讓他原本竭力隱藏的怪異熱切變得越發突兀。
「是……是的。我是……我是說,我沒想到你還會記得我。」蘭伯特說著,又像是在喃喃自語,聲音有些不正常的虛浮感。似乎這個認知帶給了他一種克製不住的興奮,拿著傘的手緊握到僵直,甚至還帶點病態的抖動。
雨水被他的動作驚擾到,接二連三地跳下傘麵,散落在柏妮絲的周圍,掛在她本就已經濕透的發尾與裙擺邊緣。
他看起來就像一隻在死寂黑暗裡掙紮已久,終於望見了一線火光的夜蛾。理性壓製下的忍耐與類似求生一樣的本能,過於矛盾的情緒近乎激烈地掙紮在他的每一絲表情裡。
柏妮絲假裝沒發現的異樣,隻友善微笑著回答:「應該的,那天多虧了你。」
也同樣多虧你,蒂亞戈和加百列才會去底層找到羅德裡格斯,然後又把她當初的滔天罪行給拉出鞭屍一遍。
如果自己的洗白大業失敗了,她就把他丟進魔藥罐子裡做泡成石頭,然後再丟到無盡海裡墊腳。柏妮絲暗暗咬住牙齒,小心控製著不要把自己心裡的猙獰想法暴露在臉上。
「沒關係,這是我該做的。」說完,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過於奇怪。可當他眼神謹慎地注視著麵前的黑發少女時,卻並沒有看到她有表露出任何排斥或者厭惡的樣子,於是又略微鬆口氣。
接著,他開始將話題轉向一個更加平常的方向,仿佛他真的隻是一個好心的陌生人:「看起來哈代小姐忘了帶傘,需要我送你回去嗎?這場雨一時半會兒估計停不了。」
柏妮絲抿下被雨水沾濕得有些濕漉的嘴唇,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哈代小姐是誰。不過很快,她就立刻回想起這是自己當初隨口胡謅的一個假名。
考慮片刻後,她搖頭,刻意將表情調整為一種隱約的失落:「謝謝你的好意,也謝謝你為我撐傘,格裡爾先生。不過我暫時還不想回去,隻想在外麵多待一會兒,所以,咱們有機會再見吧。」
說完,她不再看蘭伯特,隻將放空的眼神轉投向雨霧稠蒙的入海口,看起有種落魄的安靜,心裡卻很明白對方是不可能離開的。
果然,在聽完她的話後,蘭伯特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就主動開口到:「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不會看著你一個人坐在雨裡的。」
聞言,柏妮絲故作驚訝地轉頭,淺綠的眸子宛如兩塊光滑剔透的翡翠,清晰映照出對方的模樣:「這麼說,你是想和我一起坐在這兒嗎?」
長椅的一邊坐著柏妮絲,另一邊則沾滿雨水,還躺著幾片被水滴敲打得搖搖晃晃的泛黃落葉。
蘭伯特牽動嘴角略帶局促地笑一下,似乎是自覺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是一件非常不禮貌的事,因此想要將自己的視線從她那雙過分清亮的綠色眼眸中移開。
可麵前少女的眼睛裡,有比這場大雨還要綿密柔和的光彩。
和達科塔相似的,活著的光彩。
不知是恍惚還是遲疑地沉默幾秒後,蘭伯特最終說:「我很樂意這麼做。不過即使是在夏天,長時間穿著濕衣服也會有感冒生病的風險。況且,這裡其實離聖克萊恩大劇院不遠,我是那裡的工作人員,跟服裝組的吉特裡奇太太關係還不錯。」
聽到這裡,柏妮絲基本已經能猜出他的想法,同時也回想起那些被穿在受害者身上的服裝,忽然有種推測。
那些衣裙明顯是手工製作的,那會不會也跟這位吉特裡奇太太有關係?
「所以……」沒等柏妮絲想完,她聽到蘭伯特接著用一種極為禮貌的態度對自己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她那裡肯定會有適合你穿的衣服,你可以臨時換一下,也好拜托她幫忙將你的衣服拿去烘乾。」
「你在劇院工作?」柏妮絲微微睜大眼睛,表情中含著剛剛好的欣喜,「我一直挺喜歡歌劇的,之前還去聖克萊恩看過幾場非常精彩的演出。」
「你也喜歡歌劇?」他輕聲呢喃著,視線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再次恍惚一瞬,似乎正在透過柏妮絲看著另一個人。
看來蒂亞戈說得沒錯,蘭伯特會不受控製地保持所有與達科塔有關信息的真實,即使是在他寫的那部歌劇手稿裡。
柏妮絲一邊回憶著手稿中關於達科塔的細節,一邊將自己的每次回答都有意識地朝那個素未謀麵的女孩身上靠攏,同時也將對方那種越來越難以掩飾的驚喜感盡收眼底。
因此,當他再一次提出可以帶她去劇院換一身乾淨衣服,然後去旁邊的咖啡廳接著聊的時候,她隻猶豫片刻後便答應了下來。
服裝組的吉特裡奇太太是一位在劇院工作了一輩子的老員工,年輕時就憑借高超的縫紉技巧成為服裝組的負責人,目前劇院裡的所有老式手工戲服都是出自她的手。
如今,她已經退居二線,負責輔助設計和修補劇院所需要的每一件衣服。
「那時候可沒有這麼多的機器,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我們自己動手做的。」手背上套著針插墊,頭發已經完全雪白的老婦人戴著眼鏡,一件件在那些已經不怎麼會用的閒置演出服裡尋找著適合柏妮絲的衣服,「試試這件,小姑娘。」
柏妮絲接過那條色澤溫柔的米白色紗裙,又接住吉特裡奇太太遞過來的一條綠色絲帶,態度乖巧地說:「謝謝您夫人,這條裙子很漂亮,是您親手做的嗎?」
「是啊,可惜已經派不上用場了。有了機器生產的各種東西,又快又便捷,誰還會在意手工縫製的裙子呢?」老太太嘆口氣。
「但是我相信這條裙子的價值絕不會就此消失。」柏妮絲非常上道地說著,「而且機器生產也並不能完全取代手工藝品的地位,相反,我覺得它還會讓那些真正美好的東西變得更有價值,就像那些年代久遠卻也經典不衰的歌劇一樣。
不管後來的作品有多少,可它們依舊是最值得鑒賞的。而您在製作這些衣服時所付出的辛苦還有智慧,當然不是簡單的機械生產能比擬的。」
這番話顯然讓吉特裡奇極為受用。畢竟從剛才路上與蘭伯特的談話,以及這間辦公室的陳設風格來看,柏妮絲很容易能發現這是一位傳統保守的手工藝人,也知道該怎麼說才能哄得對方高興,繼而迅速建立起基礎的新任。
吉特裡奇高興地笑起來,催促柏妮絲快去換衣服,同時找出一些做工精致的發帶與小巧頭飾:「等你換好衣服,我再幫你打理一下頭發。我以前有時間的時候也會在化妝組幫忙,技術還是不錯的。」
「我相信一定如此。」柏妮絲微笑著回答。
她很快換好長裙,坐在梳妝台前任由吉特裡奇興致勃勃地為她吹乾長發,然後熟練無比地盤紮出造型精致的發髻。
期間,柏妮絲一直拿捏得當地誇贊著對方的靈巧手藝,同時也裝作不經意地問到:「我聽格裡爾先生說他和您您很熟悉,所以他也是服裝組的人嗎?」
「當然不是。」吉特裡奇愉快地回答,「他是劇院的外聘編導,據說很有才華的一個年輕人,對人也很有禮貌,是個好孩子。」
「這樣啊。」
「不過他對縫紉也挺有想法,經常會幫我構思設計新歌劇的服裝。」
「那他也會幫您做演出服嗎?」
「會啊,我也會教他一些縫紉技巧。老實說,他比我教過的許多學員還要用心。」
她說著,朝縫紉台上還沒完工的一件衣服揚了揚頭:「更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樣都是手工藝品的擁護者。那些衣服都是為他所寫的歌劇特意做的。」
「真的嗎?是什麼歌劇?」
「我記得是叫『三日之後』吧。」
吉特裡奇回答:「劇本我也看過,非常不錯的故事。隻要確定了女主演以後,相信很快就能正式籌演了。」
女主演?那不就是達科塔的演員?
換句話說,也很有可能就是蘭伯特下一個動手的對象。
她正想著,吉特裡奇已經將她徹底裝扮好。在仔細欣賞過自己的傑作,以及得到即使年事已高但仍舊寶刀未老的滿足後,吉特裡奇笑著點頭:「我在劇院幾十年,見過的漂亮女孩不計其數,但你絕對是最出挑的那一個。」
「那也是多虧了您的裙子和手藝。」柏妮絲適時地稱贊到。
走出大門,她朝正獨自站在台階上的蘭伯特輕快地打了聲招呼。
蘭伯特轉過頭,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艷感。
米白色的紗裙安靜垂順地包裹在柏妮絲纖細的身軀上,綠色的絲帶和她的眼睛顏色顯得極為相得益彰,服帖在雲霧般的裙擺裡若隱若現。不施粉黛的臉孔年輕而美麗,卻又絲毫不顯寡淡,像是最熱烈的花朵,無需任何多餘修飾就足以清艷動人。
黑發綠眸,這是他對美的所有認知,此刻正鮮活無比地呈現在他麵前。
有那麼一瞬間,蘭伯特以為自己心心念念的愛人真的已經活過來了,就站在他的麵前。
「真該讓吉特裡奇太太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她一定會為自己的手藝感到驕傲。」柏妮絲調侃似地說著,看到對方略帶尷尬地動了動嘴唇,似乎是想要說點什麼,可最後響徹在空氣裡的仍就隻有雨聲。
「我聽吉特裡奇太太說,你是一名歌劇編劇是嗎?」
「是……」
「那,能為我講講你寫的故事嗎?」
「當然可以,隻要你願意。」
他們來到劇院旁的一家咖啡廳,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上。
服務生拿來菜單,向他們推薦了當季新品的香草濃情芝士冰淇淋。為了維持自己一開始的設定,柏妮絲選擇了接受對方的推薦,點了一份冰淇淋,而蘭伯特則要了一杯常喝的黑咖啡。
隨後,他們在這裡聊了很長時間。
期間,柏妮絲一直在迂回婉轉地試探著關於那隻夜鴉的更多信息。按照蒂亞戈和加百利的說法,隻有找到並且解決了那盞神燈,這件事才能算是徹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