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收殮尊嚴(1 / 2)
「上界的神留下這道神諭也沒什麼錯, 當時那樣的境況,凡人失去他們的庇護,自會有想要顛覆天地的邪祟作亂, 那周雲鏡, 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
檀棋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放到賀予星的麵前,「在上界的神眼裡, 凡人就是蒼生, 而在一些凡人的眼裡, 蒼生不止是他們,還有我們。」
「就像照一小姐和你。」
賀予星才拿起筷子,驀地聽到他這樣一句話, 便不由抬頭。
「吃了麵,趕緊去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吧。」向來嚴肅的檀棋, 竟也會學著對這個才十九歲的少年露出一些笑容。
「就是說嘛, 賀予星你幾天沒洗澡了?衣服是不是也沒換?都臭了!影響我食欲!」在他旁邊端了個超大碗的趙三春忙附和了一聲。
「我哪兒影響你食欲了?」
賀予星看了一眼他已經變得空空如也的大碗。
「少說廢話,吃完趕緊去換衣服, 你們這些凡人娃兒,就愛感冒傷風……」趙三春嘮嘮叨叨的。
「你要是覺得臭你別在這兒待啊。」賀予星一邊吃麵, 一邊和他拌起嘴。
好像這一瞬,他們又回到了曾經那些在路上的尋常生活。
但是麵還沒吃幾口, 也許是外麵雨水拍打玻璃窗的聲音太清晰,潮濕的霧氣從門口湧進來,拂過人的臉, 令人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賀予星緊緊地捏著筷子,沒抬頭,大約是麵湯的熱氣熏得他眼睫有點濕潤, 「三春叔,我總覺得這好像是夢。」
誰知下一秒,趙三春直接拍了一把他的後腦勺。
「老趙你乾嘛!」賀予星揉了揉腦袋。
「疼不疼?」
趙三春挺著啤酒肚站起來,「曉得疼,也就該曉得不是夢了。」
隻在南州的丹神山上待了一個月,他們一行人就回到了錦城雁西路的朝雀書店。
錦城的冬天不見雪,
新年伊始,書店來了一些客人。
是遊仙的當扈鳥一家,旗源縣寒居山背後的滴水觀音和她的刺蝟小孫子,還有那天在暴雨裡拚命阻攔那些亡命之徒的修辟魚。
「今天這桌可真有個小孩兒啊老餘,」
在書店後的院子裡,趙三春在桌上哈哈一笑,朝修辟魚老頭舉起杯子,「就是沒別的桌了,你可別喝醉了再說胡話。」
修辟魚姓餘,叫餘榮生,這會兒聽見趙三春故意玩笑,他不由搖搖頭,「這事兒你還記著呢?」
大約是有些感嘆的,他仰頭看了一眼房簷上渾圓銀白的月亮,「三春啊,要不是先生,我們現在怕還是得喝厭冬香,還要將一身的家當都交到那金措的手裡。」
千戶寨鹿吳山上的拍賣會,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趙三春收斂了些笑容,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映著燈火暖光的窗欞,「是啊。」
他們今天又坐在一桌了。
但那天在他們中間坐著的姑娘,此時卻並不在。
餘榮生見趙三春回頭看那疏影之間的窗欞,便知道他此刻心裡在想些什麼,餘榮生放下酒杯,也隨之看去,「這世上的凡人可比我們這些精怪要多的多,我從前不愛和凡人打交道,是因為我見過太多世故的,圓滑的,貪婪的,卑劣的人類。」
在眾人的目光下,他也許已經有點醉了,站起來時還有點搖搖晃晃的,他抹了一把臉,「可是我們這些精怪裡邊,就沒有跟那些凡人一樣的家夥嗎?那些口口聲聲要誅神的家夥,又是些什麼好東西?」
這個世界原本不止有凡人,可無論是上界的神,亦或是他們這些精怪,誰又不是終以凡人的形貌示人?
凡人生來就有七情六欲,而精怪卻需要經過長久的修行才能夠擁有這樣的情感,從而與動物區分。
這麼看來,凡人才是世間所有情感的本源。
「凡人看似脆弱,可偏有些人是大勇若怯。」
餘榮生看賀予星給他斟滿了酒,他順勢拿起來,對著那疏窗燈影,躬身行禮,「這一杯,我必須要敬照一小姐。」
檀棋沉默地站起身,也如餘榮生一般對著那窗欞,舉起酒杯,彎月要行禮。
嚴峪和他妻子,滴水觀音和小刺蝟他們也都站了起來,雖都沒有再說什麼話,卻都是一樣對著那扇窗,舉杯,彎月要。
小當扈鳥陽陽懵懂地望著自己的爸爸媽媽,他也乖乖地學著他們行禮。
「我聽說先生的眼睛出了些問題,」
嚴峪喝下那杯酒,轉頭看向檀棋,「不如我……」
「嚴先生,先生不會願意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檀棋打斷。
當扈鳥的肉可以治療眼疾,檀棋知道嚴峪是打算割肉為李聞寂治療受傷的眼睛,但他很清楚,李聞寂是不會答應這件事的。
「可是先生他……」嚴峪有些遲疑。
「嚴先生,先生有他自己的選擇,我們都該尊重。」檀棋將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裡。
院子裡是熱熱鬧鬧,一團和氣的新年宴,偶爾也有煙花炸響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李聞寂躺在已經睡了很久,還沒有醒來的妻子身邊,靜默地聽著她輕緩的呼吸聲。
繽紛的煙火短暫照亮窗欞,他半睜著眼,好像那些鮮亮的色彩並不能落入他的眼睛裡。
朏朏不肯去外頭的席上,它趴在椅子上,一雙圓溜溜,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床上相擁的兩個人,它也不搖尾巴了,好像一點兒也不高興。
「非非……」它的聲音也有點蔫蔫的。
李聞寂聽到了,稍稍偏頭,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看清它,他也不說話,隻是朝它招了招手。
朏朏一下子跑下椅子,飛奔到床上,在靠牆的裡側團成一團,像隻小貓一樣趴在薑照一的身側,用腦袋蹭著她的肩膀。
一個冗長的夜悄無聲息地過去,東方既白,院子裡籠著濕潤的寒霧,樹枝在冷風中搖晃,掛在上頭的紅燈籠底下的紅流蘇也在隨之亂舞。
這裡隻有兩間臥室,趙三春和檀棋仍住在薑照一之前租的公寓裡,隻有賀予星留在這兒。
他一大早就打開了書店的大門,又回來點燃風爐煮好熱茶,才去將李聞寂扶到客廳裡的羅漢榻上坐著,將舀出來的熱茶遞到他手裡,「先生,喝茶。」
「謝謝。」
李聞寂頷首,嗓音清泠。
大年初一的這個清晨安靜而祥和,賀予星在院子裡清掃落葉,不一會兒,趙三春和檀棋也都過來了。
他們三人正說著話,李聞寂卻好似忽有所感一般,驀地抬頭。
麵上少了幾分淡然,手指還在觸扌莫棋盤,捏著的棋子便倏地從指縫中落在了木地板上。
他站起身,一陣強烈的眩暈過後,他再睜開眼,有一瞬微怔,隨即他步履淩亂地往前扌莫索試探。
他一連撞倒了好些東西,這些動靜引起院子裡三人的注意,他們連忙跑進去,便見李聞寂已經打開了臥室的房門就站在那兒。
他們匆匆走過去,賀予星隻在門口一望,便看見裡麵床上躺著的那個年輕姑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
朏朏興奮得不行,在床上跳來跳去,不斷發出「非非」的聲音。
可是緊接著,賀予星卻看到她那張原本年輕的麵容在頃刻間竟開始不斷變幻,皺紋多了一條又一條,原本光滑的肌膚開始變得粗糙發皺。
不到半分鍾的時間,
好像所有年輕的光陰都已經從她蒼老粗糲的指縫間溜走,連她烏黑的長發也開始寸寸泛白。
賀予星瞪大了雙眼。
李聞寂的手背被客廳裡木架上尖銳的棱角劃破,殷紅的血液順著他的手指往下流淌,可他卻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似的,就那麼站在那兒,卻忽然垂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