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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天便下起了連綿細雨。

逐漸泥濘的地麵令原本就持續慢行的馬車行速更緩。最前頭開道的兩名紫衣人無奈對視,皆看懂彼此的心煩不耐,然誰都不敢表露太過,更不敢引隊伍加快腳程。隻因這一路老牛拖車般前行,皆源自新任副宮主紫瑾的命令。

契丹不像大宋,於各地連通都建有官道。所謂的路,不過是人走得多了,天然成型,路況更是不敢恭維。為了不攪擾車廂內那位安睡,紫瑾不但命人將車輞皆用布包裹以靜音,就連入夜後行進的速度也放緩成龜速,這才導致明明十日的路程走了半月有餘。

展昭是被車外淅淅索索的雨聲吵醒的。

他本就睡眠極淺,自白玉堂死後,心境就像一片荒漠,沒了著落,更不容易入睡了,經常整夜整夜發呆枯坐,長此以往人日漸憔悴神思渙散渾渾噩噩。好在近來紫瑾命隨行的紫嬋宮巫醫醫姥換了藥,他才能勉強每日昏沉睡上一會兒。

「什麼時辰了?」剛睜開眼,他就習慣性地詢問。

緊挨著的紫瑾抬手撫了撫他額前碎發,異常溫柔道:「辰時還不到。你昨夜歇得不踏實,才入寐不到兩個時辰,不忙起身,不妨再睡會兒。」

展昭搖搖頭,徑自坐起,倚靠車窗旁兩眼無神地盯著外頭灰蒙蒙的天空。

「喜歡看雨?」紫瑾湊過去沒話找話,還將氅衣主動披上對方肩頭。可萬般殷勤,不見展昭搭理回應,頓覺自找沒趣,嘟囔道:「這雨煩人得緊,有什麼好看的?」

展昭道:「你不懂。瞧這雨細若絲綿,有煙霧濛濛之感,頗有幾分江南意境。」

紫瑾不懂,同車的趙禎自是懂的。他問:「展護衛可是想家的?」

「……確是想了。」

慣會憋悶的人倒是難得實誠了把。

紫瑾興沖沖道:「那等此間事了,我帶你回家可好?」

展昭淡淡瞥他:「哪個家?」

紫瑾被噎了下。不過他腦子也算轉得快,想到展昭提及「江南」二字,那指的自不是開封府,就必然是常州武進的老家了。隻是不等他搭話,展昭又轉頭看向車外,幽聲喃喃:「我,已經沒有家了。」

家,不是一塊地界,一間房子。

家真正的內涵是人——有人才有家,有家才有歸屬。

父母過世後他就甚少回遇傑村,隻因那裡再也沒有了生他養他的親人;月華殯葬後,他就再也不曾到過茉花村,因為那裡也已沒有了陪他伴他的愛人。

車外這雨落得莫名叫人感傷又觸景生情,竟讓他不禁想起陷空島常年濕氣環繞、陰雨綿綿,想起了兩人並肩打傘觀雨景,想起了雨下乘船采蓮蓬的一幕幕。

隻是如今……玉堂也走了,他恐是連陷空島也去不成了。

心既沒了歸屬,便似那水中浮萍,哪裡配得上那個「家」字?

晌午十分,雨終於停了,眾人原地生火炙肉,同時驅一驅淋雨後的寒氣。

此行乃是前往上京。紫嬋宮超然物外,本從不參與皇權之爭,可合歡宗的挑釁顯然觸及了紫嬋宮的底線,給紫瑾找到絕佳借口。正好剿滅合歡宗時俘虜下不少其宗門人,紫瑾便以此為由,帶上浩浩盪盪大批人馬押解赴京。表麵上是聖教向幕後黑手耶律宗釋興師問罪,實際卻是助展昭明火執仗地復仇,順便聯合赤王幫他搶回本已板上釘釘的可汗之位。

那些被囚的合歡宗門人哪有坐車駕馬的待遇,俱徒步跟在隊伍後段。往日展昭並不關注,今日一場雨牽出許久未犯的咳疾,展昭嫌車裡憋悶,便趁紫瑾準備湯藥間隙,和趙禎一同下車慢慢向後踱去。

一路走來,所有紫嬋宮門人無不畢恭畢敬稱呼展昭為月神。許是這些時日聽多了,再也沒有最初的不自在,反倒習慣了這個身份。倒是趙禎憂思絞心,終尋了個沒人的時機輕聲問他:「展護衛,你可想清楚了,真打算坐實契丹月神這個身份?」

「想清楚了。我若想為玉堂報仇,親手把那人拉下高位,就需要在契丹擁有話語權。」

「可是展護衛你有沒有考慮過你這麼決定的後果……。」

趙禎沒能再說下去,因為他的嘴已被展昭捂住。對方正用一雙堅定又陰沉的眼眸定定凝視著他,冽如刀割。

「我知道公子想說什麼。我不是一時沖動,會有什麼後果,展昭早盤橫得一清二楚。我冒名神明托世,於天地乃大不敬;為取信契丹,認祖武進蕭氏分支,於族宗乃大不孝;我明知此行凶險,不堅持送公子歸國,卻還想借勢謀事,於君王乃大不忠,於朋友乃大不義。似我這般不敬不孝不忠不義之輩,將來若真落得萬民唾罵,也都是我咎由自取……。」

「夠了!」趙禎恨聲喝阻。「你不必拿這種話來激我,沒用的,我不會走的。是我一意孤行要陪在你身邊的,跟你沒有關係。若是哪天你成了契丹月神的消息真傳回國引起騷亂,你放心,隻要我還活著,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護住你。」

「公子,何必呢?……展昭不值得公子如此。」

「沒有值不值得,唯有甘不甘願。」趙禎忽而黯然神傷,「玉堂也是我的朋友。正因為他不在了,我更有責任替他好好守護好你。」

提及白玉堂,眼眶又情不自禁紅了。為忍住濕意,展昭不敢多言,看似落寞地繼續信步而去。

忽然,不遠處傳來陣陣皮鞭,合著聲聲叫嚷。

展昭心頭一緊,雖略有猜想,終本性使然腳下不受控地朝聲源處疾走而去。

果不其然,不知合歡宗俘虜何事惹怒了紫嬋宮門人,正遭集體鞭撻。那手執長鞭的幾人泄憤般毫不留情一鞭鞭無差別抽向眾俘,直叫下方一片哀鴻遍野。

合歡宗本身乃是密宗分支,信奉歡喜佛,隻是此派流入契丹後傳道教義被大肆曲解,最後竟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宗派,引當初蕭紫桓不喜,被逼隱世。所以嚴格來說,此派源於佛宗,故而合歡宗的正式門徒大多剃度為僧。

展昭雖恨合歡宗害死白玉堂,但當初佛塔上參與行事的僧侶俱在那日滅宗時就被手刃了個乾淨。如今俘虜的俱是不夠資格剃度,隻能帶發修行的低階門徒。眼見這些俘虜頭套黑罩雙手被縛,俱無法反抗,隻能任人鞭撻欺淩,展昭難免又起惻隱之心。

正欲叫停,忽見一人從人堆撲出,朝著下手最狠辣的紫嬋宮門人撞去。那門人沒有防備,被他撞得倒跌出去,摔了個四仰八叉。此舉可謂捅了馬蜂窩,所有鞭子全匯攏向一人甩去,那人後背立時被抽得皮開肉綻,悶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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