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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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的有能耐吃這臭魚爛蝦?」「早幾年你想吃這臭魚爛蝦還沒有哩!」……什麼古老的壁爐、雪橇、花籃、聖誕樹……全消失得乾乾淨淨,隻有眼前這擁擠不堪的電車、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被疊在一起的乘客、飛濺的唾沫、渾濁的空氣……嘈雜、混亂。又到站了,人呼呼下去一大半,是秋林公司。星期天,響著銀鈴的雪橇該停在百貨商店門口才對……從大門裡湧出一對對穿得漂漂亮亮的男女青年,拎著大包小包,不是置辦嫁妝,就是送人的結婚禮品。累得半死不活,擠在那人的洪流裡,高喊:「我要!我要!」當然要最新式的,最時髦的,眉頭也不皺,扔出去兩個月工資,有什麼可大驚小怪?人們被關在「籠子」裡那麼多年,今天這些向往不是都很自然嗎?古老的壁爐早已被淘汰了。暖氣可以通到任意高的一層樓,就是婚禮也用不著到樹林子裡去采十二個月的鮮花,那個剛走出商店的年輕婦女手裡的塑料花,起碼可以在新房裡「開」到她的孩子談戀愛……

過了這一站,車廂裡空多了。從沒有玻璃的車窗裡望出去,芩芩忽然發現大街兩邊貼著許許多多大紅色的喜字,在紛紛揚揚的雪花裡閃閃爍爍。好些人在門裡出出進進,忙碌——歡喜;歡喜——忙碌。一輛卡車停在一家大門口的「喜」字旁,幾個青年往上搬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東西,在芩芩看來,他(她)們大概都是「財——貿(貌)戰線」的。一個姑娘打扮得珠光寶氣地坐在駕駛室裡,表情漠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將要到什麼地方去,也不知未來是什麼命運在等待她。

芩芩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結婚,又是結婚!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又是陰歷陽歷都逢雙?人總是喜歡圖吉利的,那些離了婚的人所以不幸一定是當初結婚沒留神陰歷是單數。兩個月以後的這麼一天,舉行婚禮的時候,芩芩同樣也得聽從人們的擺布,按照這個城市的風俗,乖乖地坐在床上,讓他給她穿鞋。他一定會非常非常殷勤地彎下身子去,給她係好鞋帶,然後坐上出租車……從前是繡花鞋,現在是皮鞋;從前是坐花轎,現在是乘轎車——生活的確在朝著物質文明發展,可人們的精神狀態呢?

當然,車子開動的時候,新娘必須大哭,不哭就顯得對娘家沒有感情,顯得太「賤」,要被婆家瞧不起的。無論四十年代還是八十年代,這條法則永遠不會過時。芩芩參加過廠裡不少姑娘們的婚禮,她們都嚎啕大哭,哭得很傷心,然而,誰也無法斷定她們內心是否真是那麼悲傷。假如這意味著一種新的幸福生活的開始,有什麼好哭的呢?然而對一些人來說,結婚隻是意味著天真無邪的少女時代從此結束,隨之而來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義務和責任。歡樂隻是一頂花轎,伴送你到新房門口,便轉身而去了。芩芩望著女友哭泣,心裡倒比她們感到更加難過。她設想自己的那一天,如果一旦放聲大哭,真不知怎樣收場……

但即使一路哭過去,下了車,隨之而來的還是結婚典禮。揉著紅腫的眼,馬上裝出一副無限幸福的模樣,羞羞答答地給客人點煙……芩芩參加過不少人的婚禮,大同小異,除了新娘新郎的長相不同,好像連服裝、來賓的賀詞、房間的陳設都一模一樣。假如一年後再到那兒去,唯一的變化是多了一個既像新郎又像新娘的娃娃,走廊裡掛著尿片,年輕的媽媽閃光的緞子棉襖的袖口抹得油亮,開始津津樂道地介紹她寶貝兒子今天的大便的顏色,以及他剛發明的吐泡泡之類的新花樣。於是,你就趕緊想出一句最得體的恭維話,然後盡快逃走……這就是「永遠」嗎?芩芩隻要一閉上眼睛,兩個月以後這樣一種幸福小家庭的圖景便清清楚楚地擺在麵前。當然,他將會是一個姑娘們羨慕的模範丈夫,會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他會為她定做一雙牛皮靴而從南崗秋林跑到道裡秋林,再從道裡跑到香坊,會……嗬,夠了,就為了他這樣,結婚那天芩芩偏要穿一雙不係帶的皮鞋,然後,自己從床上一下蹦下來,很快把腳伸進鞋子裡去,看他還怎麼給她穿……

「哎,等一等……還有下車的……」她突然高聲叫起來。售票員嘟噥了一句,「嘩啦——」車門又打開了,她慌慌張張地跳下了車。車站很滑,她覺得自己險些要摔倒,卻被一雙大手緊緊拽住了。

「是你——」她回過身去,眼前就站著他。皮帽和肩頭落了一層厚厚的雪,一雙大眼睛親親熱熱地望著她。她明知道他會在這車站接地,卻又為什麼竟然差點坐過了站?

「才來?」他甕聲甕氣地問,手卻沒有鬆開。

「嗯……下雪……車……」她含糊其辭地答道。

「媽包餃子等你呢,芹菜餡兒的。」他說。

「芹菜?這時哪來的芹菜?」「暖窖的。八毛一斤,還不好買。」「是嗎?」「家裡來了我的幾個熟朋友,要看看你……」「看我?」「都是些用得著的人。今兒上午買著落地燈架了。這回,全齊了……」芩芩明白他說的「全齊了」是指什麼。全齊了,就差一個黃道吉日,差十幾桌熱氣騰騰的酒席,差一輛出租車……

「不高興嗎?」他有點扌莫不著頭緒。

有什麼可不高興的呢?該辦的,人家全辦了。論家庭,他父親是供銷處長,你父親才是個宣傳科長,級別總是高那麼一點兒吧;論人口,他隻有一個姐姐,而你有兩個弟弟;論工資,他是個三級木匠,而你是個二級裝配工,也比你高那麼一點兒吧;論學歷,他是六九屆的,而你卻是七三屆的;論長相,就算人家都說芩芩可以打上90分,可他傅雲祥,高高大大的個頭,雖說粗蠻一點,卻也帶一副男子漢的架勢,大耳朵高鼻梁,滿招人喜歡。還有什麼可不高興的?一間新房早準備妥了,一架現成的十九寸的國產黑自電視機就放在他的房間裡。「別這山望那山高了,不知自己姓啥……」媽媽愛這麼對芩芩嚷嚷。媽媽總隨身帶著一隻袖珍標準秤,購買任何食品都經過復核,所以,從來不吃虧上當。挑選女婿當然更要精確無誤了。

「這雪,真大……」芩芩抱怨說,加快了腳步。

白茫茫的雪花中,她影影綽綽望見了前麵傅雲祥家的那幢刷著淡黃色與白色相間的二層樓房。狹長的樓窗,尖尖的三角形屋頂、突起的小閣樓、雕花的陽台……在朦朧的雪色中又恍然給她一種童話的意境,使她想起許多美好的故事。然而每次隻要她踏上台階,聽裡麵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喧鬧聲、麻將牌嘩啦嘩啦的碰擊聲,她一走進房子裡麵,那個童話就倏地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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