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月(1)(1 / 2)
「澄瀾,請坐。」她拍拍身邊的蒲團。
崔湜沒有多言,上前坐到她一側。快兩年了,這是他離她最近的時候,甚至能聞見女人身上的馨香。他第一次意識到,香氣與上官昭容太過類似,公主也從未掩飾過對那人的思念。
「公主,您知道上官昭容每次把我招過去,把下人屏退,叫我去她的藏書樓,做些什麼嗎?」崔湜長相俊美陰柔,笑起來也甜,頗似女子。
太平看了他一眼,隨後搖頭。她的眼睛很淡漠。
「說來你都不信,想來也沒人會相信——她讓我抄書。你猜,我抄的是什麼?肯定猜不中。」
「猜的中。」她將香箸放在一旁,「《左傳桓公十年》,『初,北齊病諸侯』雲雲。」
崔湜怔了一下,微微擰了擰眉毛,撫掌道:「有趣,有趣得很。」
「桓公十年那一節,命我一遍一遍抄,都不知抄了多少遍。」他沒有追問,繼續喃喃道,「用的全是上好的洛川紙,她不心疼,我還心疼呢。昭容坐在對邊,有時隨手翻閱書籍,更多時候,不過靜靜看我抄寫,其他什麼也不做。如今她不在了,我常來見您,而您呢,就坐在這裡和我閒聊……你們可真是怪得很。內廷的女子,都這麼怪異麼?」
「也許隻有我倆這麼怪異。」她答。
你知道後人會怎麼說你我麼?說你攀附權貴,不擇手段,是仕林之恥。說我欲望熏心,好□□盪,是皇室敗類。
「哈哈。」崔湜大笑起來,「那我可真了不得,做了你們倆的情人。」
「我們倆……我們倆……後人還會把我們倆放在一起麼?果真如此,我死也瞑目了。」
青史一冊,有幸某卷姓名同在其上,便做你我婚書。[r1]
「你們——是戀人吧。」崔湜轉頭問她,「至少曾經是。」
「一直是。」她說。
「真羨慕啊。[r2] 」
崔湜看著她的眼睛。他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另一雙眼睛,能像這一雙眼一般,透露出那麼深那麼深的愛意。他不相信有一個人能那樣愛另一個人。終生不渝。就讓這個故事湮滅吧。湮滅在歷史的塵埃裡。讓史官的筆下留下好淫不貞的上官昭容,留下豪橫滋驕[r3] 的太平公主。這個故事隻屬於她們,小心翼翼掩埋起來。不該被任何人評頭論足。那是一種褻瀆。
不須世人說短道長,任由史書肆意塗抹。
無需銘刻。不必流傳。
「不論她的身邊有多少人。有時候,你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還是會覺得她很孤獨。」崔湜望著爐內將要燃盡的火星,「現在我終於明白,她的孤獨,由何而來。」
也許我永遠走不進她的心,就像她也不能體諒我。體諒我熾烈的愛與痛苦。
「既然你說,沒人能走進她的心,婉兒為什麼留你在身邊?」太平低聲呢喃,「為什麼啊?」
崔湜搖頭:「臣不知。」
最後一縷青煙消散,太平起身,送崔相離開。在門前,她對他說:
「澄瀾,你不必跟著我。我注定要敗的,而你還有機會。」
「公主要我離開?」崔湜回望,對她眨了眨眼,「真奇怪,別人勸我也罷,您也來勸我。那我成了什麼,真就是到處找主子,從五王,到武三思、韋皇後、上官昭容,八麵玲瓏狡兔三窟。到如今,真正的主子也不要我了。那我過去背負罵名時,所持的信念是什麼呢。我不就真成了那種人,過往的堅持白費力氣,三姓家奴板上釘釘。連最後的這些問心無愧,公主都不願給我留下麼?可我崔湜,我崔湜不是薄恩寡義之人。」
我崔湜,就在這裡。公主,是我從始至終,唯一效忠的人。[r4]
他附身行禮,抬頭的時候,對她報以微笑。燦如日色的笑。
「阿娘。」崔湜的身影剛剛消失,女兒從側邊走出來,「阿娘,崔令看著有些麵善,總讓人——」
女兒凝眉細想了一陣,問她:「阿娘,你覺不覺得,崔侍郎他笑起來,眉眼一彎,和您倒有七八分相似。」
剎那間,平靜的湖麵炸開了水波,地動山搖一般,眼淚不受控製地奔湧而出。她突然覺得有些天旋地轉,倚在門邊,彎下了身子。
女兒愣了片刻:「阿娘你怎麼了?女兒說錯話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