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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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老胡同裡的陽光溫柔而寧靜,暖色的光線透過樹梢縫隙傾灑下來,落在門口石階上一隻正在閉眼打盹的老橘貓背上,兩三隻麻雀在青色磚瓦的牆影下蹦躂著覓食,細風從胡同口吹來,翅膀一抖,便撲零零地飛向了遠處天空的薄霧晨曦之中。

時候尚早,整個城市正淺眠在朦朧的睡意之中,徐徐醒來。

胡同盡頭,一扇門扉半掩的朱紅色大門內,忽然傳來一聲清婉幽怨的戲腔,清嗓獨唱,並無弦樂伴附,但即便如此,這把雨後新竹嫩芽般的好嗓子,依舊唱出了十足的韻味情律,開齊撮合四呼咬字清晰,唇齒間潤聲精妙,側耳細聽,這把聲揚調高的脆嗓,唱得竟是《孽海記》中《思凡》一折。

梨園行裡有句古話,有道是「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從古至今,能讓戲行裡的旦角們望而卻步的「高山」,說得正是這出全劇「一人到底」的大花旦戲——

小尼姑色空幼年剃去八千煩惱青絲,守著庵內晨鍾暮鼓青燈古佛,豆蔻年華,凡心初動,幾多柔腸無處消釋,奉經自省偏魔心暗生,於是輾轉難耐,終究掙脫佛門寡欲,貪戀起那俗世歡愉。

思凡之心,便在那古剎佛前與璀璨俗世之間暗度徘徊。

隻聽得那清腔柔婉,低吟淺唱:

「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鍾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軟褥……」

好一聲嬌俏哀怨,一字一句嗔癡怨懟,盡是小尼姑情竇初開之時的心有不甘。

——陡然,一聲氣嘆,潤聲連連,那調門一轉,接連怨,哀戚全然: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月要盤黃絛,身穿直裰……」

……

小院中時光靜默,一段冗長的戲詞過後,重歸萬籟俱靜。

一扇鏤空雕花的門扉後,青年最後穩步定身形,空卷水袖一折,又颯然輕甩,眸光倏定,萬般皆是小女兒般的癡怒頑艷。

過兩秒,楚杭收步直身,深深緩了口氣,站定在前廳中央,問道:「青姨,怎麼樣?」

青年音色清冽乾淨,若非親眼所見,隻憑耳力辨別,絕沒有人會將這宛如山澗清泉般純靜凜然的嗓音,與剛才那挑細調高的旦腔視為一人。

被喚作青姨的女人名叫馮冰,目測年齡在四五十歲,靠坐在一張紅木椅中,長發隨意在腦後綰成一個圓髻,用一根木簪鬆垮別住,聞言嘴角浮出一抹笑意,目光柔和地打量著麵前的楚杭半晌,卻久久沒有言聲。

眼前的青年二十出頭,清瘦白淨,身姿卓然挺拔,宛若一株青鬆翠竹般氣韻天成,然而,原本生得極為精致漂亮的眉目卻溫度淡淡,目光所及處,無論是那標致的眼型還是眸光,皆是清冷疏離的平靜,額前雖然還浸著一層薄汗,但一雙冷眸目色清涼,寡淡冷漠得,早已不見方才試戲時的柔媚多情。

明明生了一雙顛倒眾生的多情眼,眉梢眼角皆是落落風情,但回首凝眸處,偏偏又是寡淡的冷麗清艷。

等了片刻,楚杭微微蹙眉,又低聲喚了一句:「青姨?」

馮冰這才悠悠回神——

是啊,轉眼這麼多年,曾經那個軟萌可愛的小家夥,也早已長成了清雋無雙的青年。

馮冰對著楚杭笑了笑,神情柔和慈愛,端起手邊煮好的冰糖雪梨茶,沖他招了招手。

這一招手,就仿佛他還是曾經那個膩在媽媽懷裡耍賴,結果一看見自己拿了好吃的來逗他,立刻眉開眼笑地跑過來抱著大腿撒嬌,一聲聲喊著「好姨姨」的小孩子。

楚杭微微愣了下,而後嘴角輕輕抿起,從善如流地走到馮冰身邊。

馮冰遞給他一盅梨釀,又指了指旁邊的木椅,說:「坐下喝,剛剛那段太費嗓子。」

旦角的調門高,戲詞出口則是音色明亮,因此發聲通為「小嗓」,這種「陰嗓」的發聲技巧講究的就是調門甜而脆,窄而潤,就算是對於女性而言,一大段的「陰嗓」過後,聲帶尚且疲憊,遑論楚杭一個貨真價實的男生。

冰糖雪梨潤嗓清肺,楚杭小口啜飲半盅,而後放下瓷杯,平聲道:「青姨,說說戲吧。」

馮冰含笑道:「先聽我誇誇你?」

「不用。」楚杭說,「我想聽的是什麼,您知道。」

「你呀……」馮冰無奈失笑,搖搖頭,靠回椅背上,慢聲道:「火候拿捏得精準,身段步法也都壓在了點子上,我敢說,就現在戲曲學院裡,這些能叫出的名字的青年演員,有一個算一個,你要數頂天的咯。」

馮冰本就是唱花旦出身,多年前,和楚杭的生母白梓雯並稱「京旦雙姝」,一出《白蛇傳》唱火了大江南北,白梓雯是曾經紅極一時的京劇青年表演藝術家,旦角中少年成名的代表人物,唱大青衣行,彼時,她是那水水淹金山為愛永鎮雷峰之下的白娘子,而馮冰,便是那錢塘縣中大敗守庫神,盜銀而歸的小青蛇。

戲中人戲外情,她們曾情如姐妹,寸步不離。而十六年前,白梓雯意外身亡後,馮冰扮上「青蛇」的粉麵行頭,在她靈堂之中,於漫天飛揚的白幡之下,抱著當時隻有五歲的小楚杭跪守一天一夜,從此退別戲台,以慰知己芳魂。

不再登台後,馮冰被戲院特聘,成為了一名專業的戲曲表演教師,從事花旦教學。

後來楚杭考入戲曲學院,但由於現代戲院沒有「男旦表演」專業,他便專攻戲曲文學方向,但這從小練起直到現在都沒有落下的童子功,卻是跟著馮冰,一嗓子一嗓子練出來的。

所以說,「青姨」的話,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便是權威解讀。

她說楚杭是「拔尖」的,那他就確實是一等一的好。

隻不過,對於楚杭而言,這還遠遠不夠。

楚杭眉心微蹙,停兩秒,緩緩開口問:「那和我媽媽相比呢?」

他本就聲如其人,音色偏冷,但就是這樣的冷色音質溢出唇畔時,卻別有一番齒尖含刃般凝滯的好聽。

多年的歲月並沒有在馮冰的臉上留下什麼深刻痕跡,隻不過收斂她曾經滿身的明艷孤高,性情也打磨得愈發柔和,她聞言隻是垂眸笑笑,少頃,慢聲細語地同他說:「又有誰能比得上你媽媽呢?」

在她心裡,姐姐一顰一笑,芳華永存。

那是不可超越的絕跡。

楚杭交握十指,陷入了短暫的思索之中,過一會兒,他竟淡然地笑了笑,眸色清亮的一雙杏目中,難得露出幾分溫潤:「是啊,沒有人能和她相比。」

緊接著,楚杭問:「那麼,差在哪兒了?」

馮冰說:「如果單是『聽戲而言』,念詞韻律分毫不差,唱腔細膩,身段繁重,是出好戲了。」

楚杭心知肚明:「但是?」

馮冰無奈,笑道:「是啊,但是……『聽戲』味足,『看戲』卻還欠了火候。」

楚杭皺眉不語。

馮冰抬手,又將桌上那杯冰糖雪梨釀續滿,端給楚杭:「還是那句話,你的戲,在外相,在嗓在形,卻未入眼,也就走不得心。」

「什麼時候你眼裡有了情,這戲才是唱到了心裡,到那時候,才算真正成了角兒。」

楚杭端著溫熱的青花白瓷盅,眼睫低斂,久久未發一言。

這句話,從他和馮冰學戲那天起,便一直聽到了現在。

他的戲,在身段唱腔,在技巧扮相,卻不在眼中,也不在心底。

戲中人的愛恨嗔癡,他能用完美的技巧功底表現得淋漓盡致,卻無法真正的……入戲共情。

親眼目睹了父輩慘烈的愛恨過往,尤其自從白梓雯亡故,他似乎,對於周遭的人們口中的愛之一字失去了共情感知的能力,於他看來,真實世界中的標榜的「深愛」尚且脆弱的不堪一擊,遑論戲中人,戲中情?

戲就是戲,演繹得再逼真感人,假的終歸是假的,做不得真,更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掀起他心底的絲毫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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