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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望他？許長偉成天喝酒打牌，掙過一分錢嗎？他隻知道要錢，打老婆孩子，能指望他什麼？他連畜生都不如，這種人活著還不如死了！
「你們倆重男輕女，我不在的時候給冬芽吃餿飯，把她鎖豬圈，動不動就打她，還有臉提孫女？
「許長偉偷女兒上學的錢賭博，被抓是老天有眼，他罪有應得！別說讓我頂罪，我不去公安局門口放鞭炮慶祝就算給他麵子了……」
群眾風評逆轉。
「這年頭還重男輕女？家裡有皇位啊？」
「把這倆老的也抓起來，看著挺可憐的，心也太黑了，居然虐待親孫女。」
「吳芳榮就住我家對門，可能乾了！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天天加班掙錢。」
還有人戲謔地朝爺爺奶奶說：「你們想開點，啃老的蛀蟲兒子還不如勤勞肯乾的兒媳婦靠得住……」
奶奶見他們不向著自己，全力圍攻媽媽。
她「撲通」一下跪在媽媽腳邊，聲淚俱下：「媽知道你委屈，可是冬芽已經沒了，小偉他也傷心啊……沐雨有能耐，上了大學以後還缺錢嗎？等找到殺冬芽的人，咱們再找他要一筆賠償金，你們倆手頭就寬裕了，回村好好過日子……」
圍觀者再度同情起作秀的奶奶。
「誰沒有個苦衷，家和萬事興。」
「哪個爸爸不疼女兒？算了吧。」
「女人不能這麼強勢，老了還是要靠自家男人的。」
……
也有拎得清的，偶爾仗義幾句。
「女人就不能獨立嗎？這種男人就是爛泥，誰靠誰沾一身髒！」
「孫女都死了，你張口閉口算計起賠償金，孩子也是倒黴，投胎給你們做孫女……」
鋪天蓋地的勸說和指責匯入媽媽耳中，她難堪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讓開——」
她扒開人群，飛也似的逃回家。
14
媽媽趴在床上抽泣，我蹲在她對麵，抬手去擦眼淚。
想想還是放下了，我無法觸碰她。
長輩下跪逼迫晚輩，多狠的算計啊！
對被下跪的人來說，不論有沒有過錯，對方跪下的那刻，她就背負了無數道德枷鎖。
媽媽，你記得嗎？
這招你也對我用過。
剛進入高中兩個多月，我的成績沒有起色，月考依舊是班裡倒數。
放學的時候，媽媽把我堵在教室門口，「撲通」跪下。
「冬芽，媽媽求你了，你再努力一點……」
我如遭雷擊，渾身僵硬，腦袋發懵。
動不了，說不出。
班上同學看不下去，要扶她起來，被她一把推開。
「許冬芽，我給你吃好的喝好的，自己連雙新襪子都舍不得買，我隻要求你好好學習，你為什麼這麼不爭氣啊……」
我終於破開哽咽的喉嚨，沙啞著說：「我有進步的……比上次進步三個名次……」
「你還是倒數，有什麼用？」她的膝蓋自始至終沒挪動過，「你體諒體諒媽媽，努力一點兒……」
來往的學生堵住班級門口的通道，我不敢抬頭看同學們的眼神，隻覺得全身上下燒灼般疼痛、灼熱。
最後，還是班主任和其他老師勸媽媽起來。
那天以後，同學們看我的目光變得審視、嫌棄。
他們跟我保持距離，在背後議論。
「許冬芽媽媽精神不正常吧？」
「在教室門口鬧，太丟人了。」
「她媽媽控製欲也太強了，聽說這樣的父母養出來的孩子，多半心理扭曲……」
我顧不上理睬這些惡意流言，我得抓緊每分每秒，認真學，拚命學。
可是下一次結果仍舊不如人意。
班主任見我情緒不好，私下開解我。
她說：「不要跟別人比，跟你自己比。你的入學成績是年級最後一名，現在已經進步七個名次了，你真的很棒！」
我很棒嗎？
媽媽從不會用這個字形容我。
考了第一，她告訴我不要驕傲，下次就考不到了。
考倒數第一，她連話也不跟我講，撈起門口的掃帚就便往我身上抽。
我做的永遠不夠，我的付出落在她眼中，堪堪夠得上「不偷懶」的及格線，離努力還差好遠。
那是我一生達不到的夢。
15
許沐雨出國之前，研究院的工作人員再次造訪。
「實驗結束了，我們要帶走021號。」
媽媽「蹭」地跳起來：「不可能！她是我的女兒！」
工作人員掏出文件夾：「吳女士，請你鎮定一點。合同上寫得很清楚，雙方都有隨時叫停實驗的權利。」
她撕碎合同，丟在地上使勁踩。
「我不管合同怎麼寫的！許沐雨從踏進家門開始就是我的女兒，你們不能帶走我女兒，我隻剩她了……」
工作人員對這樣的場麵並不陌生，早有準備。
「吳女士，剛才那份隻是復印件，我們準備了很多。你這樣撒潑沒用的，結束實驗是021號自己的選擇。」
聽見許沐雨的名字，媽媽的歇斯底裡轉瞬變為震驚。
「你說什麼？不……不會的……我是她媽媽，她不會離開我，一定是你們搞錯了……」
許沐雨恰巧從房間出來。
媽媽踉蹌過去，雙手抓住她的胳膊，顫聲求證：「沐雨，你告訴他們，是他們搞錯了！你不會離開媽媽的，你快說……快說啊……」
她的餘光瞥見許沐雨身側的行李箱，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苦澀地僵在原地。
許沐雨大方承認：「是我提出結束實驗的。」
「為……為什麼……」
她的眼神不帶半分感情：「你的能力已經無法支持我未來的發展，我當然要選擇有利自己的一方。」
「可我是你的媽媽，你怎麼可以離開我？」
許沐雨沒有絲毫表情變化：「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是收養關係，這隻是個實驗，我在實驗中暫時充當你的女兒而已。」
「暫時？我對你還不夠好嗎？書房那些死貴的儀器，你要我就給你買；為了給你辦升學宴，我把老本都花光了……
「你問問許冬芽，我給她花過這麼多錢嗎？我還要怎麼對你好？把心掏出來嗎？」
冷不防聽到我的名字，我有些恍惚，隨即自嘲地搖搖頭。
媽媽對她言聽計從，要什麼給什麼，從不抱怨。
我問她要二十塊錢買復習資料，她正在廚房做許沐雨喜歡的糖醋排骨。
沾滿熱油的鍋鏟重重打在我的肩膀上，皮肉滋滋作響。
她厭煩地趕我出去：「沒錢！跟你的死鬼爹一樣，就知道伸手要錢！買復習資料有什麼用？反正你考不上大學，還不如省下來補貼家用……」
我疼得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她視而不見。
許沐雨在客廳喊了一句：「媽，給我一千塊錢。」
她顧不得鍋裡的排骨，忙不迭拿手機轉過去。
「不夠再跟媽說。」
見我還不走，她直接關上廚房的門。
透過油煙機和鍋鏟的雜音，我依稀聽見她啐了一句。
「討債鬼！」
16
「吳女士，當初簽合同的時候，你明確要求要一個成績好的女兒，我滿足了你的願望。我們之間，僅此而已。
「況且你對我好，是因為我可以滿足你的虛榮心，成為你炫耀的資本，並非因為我是你的女兒。
「據我所見，你對你的親生女兒許冬芽並不好……
「你負債累累，承擔不起我未來的學習經費，但是研究院可以。既然你口口聲聲自己對我好，想必不會阻止我奔向更好的未來。」
許沐雨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
媽媽頹然地靠在牆上，捂著臉痛哭。
「為什麼……前途比親情更重要嗎？」
這句話也是我想要問媽媽的。
她對許沐雨的唯一要求是成績好，許沐雨超額完成了，她還是不滿意。
她想要許沐雨以女兒的身份在她身邊，她需要借許沐雨的光環來彰顯自己的成功。
這個人是誰都可以。
於我而言，媽媽從選擇許沐雨那刻，就拋棄了有血緣關係的我。
她又何嘗不是為了前途，拋卻親情呢？
工作人員見她可憐，安慰說：「021號並不是完善的成品，它有情感障礙，理性勝於感性，自然而然會選擇利益……這項研究進行到現在，我們還是無法賦予試驗品人的感情，它們隻能適用於高精尖的科研項目……」
媽媽不哭了，眼睛裡透出深深的絕望：「沒有……感情……」
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許沐雨從來都是處變不驚的樣子，怪不得媽媽對她再好，她也不會展露笑容。
她如媽媽期待的一般聰明，她熱愛學習，熱愛研究，唯獨不會熱愛媽媽。
我考不到她那樣的成績，可我對媽媽的愛，很深很深。
媽媽，你會後悔選擇她嗎？
17
渾渾噩噩了幾天，媽媽把自己收拾體麵，去了殯儀館。
我驚奇地看著那個小小盒子，這麼小，居然裝得下我。
媽媽拿到骨灰盒那刻，臉頰親切地貼上盒子，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冬芽，媽媽帶你回家。」
我在她旁邊輕輕地感嘆：「我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
回家的路上警察通知她，殺害我的犯人抓到了。
那天晚上很黑，他帶著口罩，我到死都沒看到他的樣子。
有些好奇，我跟著媽媽進去了。
他顴骨突出，瘦削的身子像甘蔗棍似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
「你為什麼要殺我女兒？」
他嘴角咧著：「缺錢唄。我去買東西，正好看見店老板給她工錢，誰叫她一個人走夜路……」
「冬芽她……打工？」
媽媽疑惑地看向警察。
「我們問過那家店老板，他說許冬芽是最近才去兼職的，說家裡欠債了，她要幫媽媽還債。」
我想起來了，那天是我第一次扌莫到自己賺的錢。
原本想給媽媽和許沐雨買禮物，又覺得還債要緊。我歡天喜地趕回家，卻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盯上。
他搶我錢的時候，我拚命拽住他，不讓他逃。
五萬塊太多了，媽媽一個人什麼時候才能還清？
這筆錢對家裡很重要，我們要生活，許沐雨要出國。雖說不用付學費，她人生地不熟，沒有錢怎麼可以？
我聽人家說，窮家富路，許沐雨需要的一定比我多得多。
媽媽失控了，她雙眼猩紅，全力拍打著隔斷的玻璃。
「你個人渣！還我女兒！」
「我殺了你！」
「放開我！我要給我女兒報仇！」
幾個警察合力把她拉出去。
18
後來，爺爺奶奶又上門騷擾，被媽媽提著菜刀嚇了回去。
她不肯把我的骨灰下葬，日日放在床頭，不出門也不說話，偶爾盯著陽台發呆。
陽台上放著一張窄小又劣質的折疊床，我的臥室讓給許沐雨以後，我就睡在這裡。
我很擔心媽媽。
小混混被判死刑那天，我突然覺得自己輕盈起來。
我感覺到我要離開了。
我朝坐在床頭的媽媽揮揮手：「媽媽，再見。」
她似乎聽到了，慌亂地滿屋尋找：「冬芽，是你嗎？」
我就在她眼前，可她看不見。
「是的，媽媽。」
她哭著說：「你別怪媽媽，媽媽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我從來乖巧，決不會夜不歸宿，因此失蹤多日她不找我也不報警。
不知道許沐雨有情感缺陷，因此全身心放在她身上，忽略了我。
不知道我會在花樣年華死去，因此她沒有在該好好愛我的時候愛我。
不是這樣的。
「你太在意爸爸他們的看法，他們重男輕女，你偏要證明你的女兒是最優秀的。
「可是你忘了，我首先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其次才是你的女兒。我的人生不應該淪為你證明自己、為自己出氣的工具。
「也許你自己都沒發現，在日復一日計較他們重男輕女中，你自己也被那種思想禁錮。你會情不自禁把我和男孩比較，對於我做不好的事，你順利成章地認為男孩子可以做好，你覺得我不如男孩……」
她驚惶地搖頭：「不是這樣的，我沒有重男輕女！」
「媽媽，假如我是男孩，你會特意拿我跟女孩比較嗎？」
她不說話，頭微微下垂。
答案很明顯。
「性別不是優勢，跟單眼皮雙眼皮一樣，隻是人的外在表現。
「我希望媽媽愛的是許冬芽，不論是男生許冬芽還是女生許冬芽，因為我是媽媽的孩子……
「媽媽，我原諒你，再見。」
我變得輕盈，飄向天空。
「冬芽別走！媽媽以後好好補償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我朝家的方向揮揮手。
許冬芽，下輩子一定要做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