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鬼使黑篇·夜話·完2（1 / 2）
那時小小的百名取敏銳地察覺到了大人們對她的態度不一樣，所以一路上都很忐忑。她的直覺是正確的。
那場公開的選拔其實是隻為了百名取而存在，挑選那麼多孩子參選，隻是為了有個合適的理由，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姑灌山之主。
百名蘭依依不舍地把妹妹還給她的父親。不過她知道, 很快就能再見到妹妹了。
從記事起，百名取就一直被父母要求看各種書籍, 不許她出去玩，不許接觸外界，她一直被動地接受著。那時候她還太小，連思考為什麼要這麼做的能力都不具備。小孩子天性愛玩, 或許其他的孩子會哭會鬧，會借機向父母撒嬌，她卻一直都很安靜，很聽話。
她的人生被無限簡單化，濃縮成硬幣的正反麵。而她就是被高高拋起的硬幣，硬幣落地時，她的命運也將注定。
百名取出身在冬天，那時整個北山已經大雪紛飛, 萬物沉寂……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昭示著她注定清冷孤寂的命運。父親在議事廳前跪了兩天, 他苦苦哀求家主和各位長老放過自己的孩子，為此他願意帶著妻子孩子遠離百家, 去世間最疾苦之地修行贖罪。
雖說「無愛者」之恐怖古書上都歷歷在目, 可百家到底是正派, 家主和長老討論了很久, 終究沒能狠得下心對待這個還不足月的孩子。
自古以來，修真界偶爾會出現一種人。他們沒有愛魂，因此殘忍嗜殺、無所畏懼，是天下的公敵。
百名蘭看著懷裡小小的嬰兒。她睡得很香，小小軟軟像個團子。妹妹很乖, 不足月被迫離開父母的懷抱卻從未哭鬧。百名蘭艱難地把懷裡的團子和大人們嘴裡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最終，家主把父親叫進去。
百名蘭那時還很小, 卻十分早慧, 她抱著百名取旁聽著大人們的討論。
於是不足月時她就被抱到了本家，等待著她的是尚未知曉的命運。
最終，父親答應了家主的條件, 百名取終於能夠回家。
*
「………………」
硬幣的一麵是成為普通人。她沒有被俞獨蘇看中，她可以回家，盡情享受父母的寵愛，一無所知的快樂著。但她終身不能修道。
另一麵是成為修道者。她被俞獨蘇看中，家對她而言隻是出生之地，她必須舍下一切在姑灌山修煉。遠離人群，遠離塵世，遠離一切情，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事能動搖她。不知道什麼是情，也就不會為之所苦。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任何一樣都能讓人墮入魔道，尤其是對於百名取。而她魔化或許就會是所有人的夢魘。若能一直呆在姑灌山修行，她或許就會無愛無恨，遠離一切苦厄、悲傷，遠離那些幾乎是她命中注定的悲劇。倘若能因此修成大道，那就是最好不過的了。
那時候她從心底希望百名取落選回家，第二條路注定一生孤苦，相比之下連第一條路都顯得那麼有人情味。當年百名取還是那麼乖、那麼弱小的孩子，把她放至高位，強行要求她做到那些已經失去仁義道德的本質的事、剝離身而為人的權利，這難道就是百家所謂的「正道」嗎？
百名蘭不認同。
可百名取選上了，第二條路就必須走。
百名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原本隻是想讓蘭姐開導一下自己，結果居然聽到了這種秘密。
……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下子知道了這麼多年來背後隱藏的真相，她的大腦和感情管理功能在一瞬間失去了控製。
她想笑，苦笑、大笑！但是她笑不出來。她又覺得自己這時候得哭，悲哭、痛哭！可她也哭不出來。隻能捫著臉，讓悲痛與驚怒隱藏於平靜的表麵之下，交織在一起，最後匯聚成憎恨。
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恨的感覺，卻不知道自己該恨什麼。
很荒唐，蘭姐口中的自己所熟悉的那些人，都毫無疑問和自己的記憶沒有一絲相似之處。可百名取毫不懷疑，因為這個秘密同樣一下子就解答了她心中多年的疑問。
百名蘭看著她這副樣子，心裡也很難受，就說：「如果想哭，就哭吧。」
「我為什麼要哭？」和她的內心活動截然相反，她的聲音很平靜，她抬起頭看著蘭姐，眼裡閃動著陌生的光。
蘭姐很少見她的臉上有表情。
百名取性子冷漠，總是對身側的事情漫不經心，從未有一件事讓她的情緒出現波動……不得不承認，即使是百名蘭也時常看不懂這個妹妹。
百名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你不該告訴我這些……你們這樣對我，就是因為我是無愛者，所以不把我當人看，對嗎？你也覺得我是異類，是怪物嗎？」
百名蘭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心髒一緊，慌亂地否認：「我沒有……」
「哈……！既然這樣，我為什麼不當個怪物？我是無愛者，天生是當惡徒的料，我應該去做一些我該做的事！」
百名蘭心下一驚，立刻將她的目光中的含義解讀為：邪惡之光、憤怒之火。
幾乎是立刻，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古卷中無愛者的所作所為，耳邊也回響起小時候母親對她常說的一句話：不要把感情投入在無愛者身上，你對她再好，她也不會把你放在心上，該背叛的時候一樣會背叛！
「你？！」她下意識戒備，眼神淩厲，右手無意識地放在劍柄上。
「……嗬。」百名取看懂了她的態度，苦笑著後退。
直到此刻，百名蘭才明白她的真正意圖……那些話隻是試探，自己卻當真了。她張了張口，「阿取……」
再遲鈍，這下也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她的行為又對當事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不……我的意思是——！」
她上前拉住她的手，試圖補救，但被立刻甩開。
晚了。明白的太晚了。
百名蘭斬殺過無數妖魔惡徒，曾經數次深陷絕境，無論是什麼樣的絕境都從未讓她慌過。可麵對自己從小照看到大的妹妹，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自亂陣腳。或許自己從來沒有懂過她，百名蘭不得不承認。
百名取的目光中確實有憤怒之火，她沒有道理不憤怒，可邪惡之光完全是主觀臆斷出來的。她隻是希望能聽到自己想聽的話……結果換來了懷疑與敵意，很標準的結局。
她們一起長大，在一起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相處的時間越長，百名蘭越是明白「無愛者」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存在。「無愛者」的定義早就烙印在她的腦海中，她和長老們一樣總是極盡所能地塑造百名取健康的人格，讓她具備優秀的品質，可內心深處卻從未相信過她真的能做到。所以隻是稍微反常一點，她就遵從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或許百名取表現得更反常一點，百名蘭大概會毫不猶豫地與她刀劍相向。
無法否認，自己這麼多年來對阿取好不是善良，而是愧疚、憐惜、同情、感激。百名蘭小時候因天賦出眾，曾一度被各方推選繼承姑灌山，她能肯定自己無法熬過那漫長孤寂的時光，是百名取解救了自己。後來百名取總是受到無故的非議，萬惡之源正是她。
而現在百名取流露出來的神情，又是她沒見過的。
可她不敢再亂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