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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我們太太請你去打牌,」倩兒走進房來笑嘻嘻地說。

高淑英正坐在窗前一把烏木靠背椅上,手裡拿了一本書聚精會神地讀著,吃驚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了倩兒一眼,微微一笑,似乎沒有聽懂倩兒的話。

「二小姐,我們太太請你就過去打牌!王家舅太太來了,」倩兒看見淑英專心看書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便提高聲音再說一遍。她走到淑英麵前,站在書桌旁邊,等候淑英回答。

淑英把兩道細眉微微一皺,推辭說:「怎麼喊我去打?為什麼不請三太太打?」三太太張氏是淑英的母親。

「我去請過了,三太太喊你去替她打,」倩兒答道。

淑英聽了這句話,現出為難的樣子。她放下書,站起來,伸一個懶月要,剛打算走了,馬上又坐下去,皺起眉頭說:「我不想去,你就說我今天有點不舒服。」

「我們太太請你一定去,」倩兒知道她的心思,卻故意跟她開玩笑,不肯走,反而追逼似地說了上麵的話,一麵帶笑地看她。

淑英也微笑了,便帶了一點央求的口氣連忙說:「倩兒,你去罷。大少爺就要回來了,你去請他。我實在不想打牌。」

倩兒會意地笑了笑,順從地答應一聲,就往外麵走。她還沒有走出門,又轉過身子看淑英,說道:「二小姐,你這樣子用功,將來一定考個女狀元。」

「死丫頭,」淑英帶笑地罵了一句。她看見倩兒的背影出了房門,寬慰地噓了一口氣。她不用思想茫然地過了片刻,然後猛省地拿起書,想接著先前中斷的地方讀下去。但是她覺得思想不能夠集中在書上麵了。印在三十二開本書上的四號字,在她的眼前變得模糊起來,而且不時地往隔行跳動。值得人憧憬的充滿陽光與歡笑的歐洲生活漸漸地黯淡了。代替那個在她的腦子裡浮現的,是她過去的日子和她現在的環境。她是一個記憶力很強的人。她能夠記起許多的事情,尤其是近一年來的。的確,近一年來這個公館裡麵發生了許多大的變化,每一個變化都在她的心上刻劃了一條不可磨滅的痕跡,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使她知道一些從前完全不曾想到的事情。這些變化中最大的就是祖父的死,嫂嫂的死,和堂哥哥覺慧的出走,尤其是後一件事情給了她相當大的刺激。她從另一個堂哥哥那裡知道那個堂哥哥出走的原因。她以前從不曾想到一個年輕人會把家庭當作可怕的地方逃出去。但是現在仿佛那個堂哥哥從家裡帶走了什麼東西似的,家裡的一切都跟從前不同了。她自己也似乎有了改變。一年前別人還批評她心直口快,愛說愛笑,如今她卻能夠拿一本書靜靜地獨自在房裡坐上幾個鍾頭,而且有時候她還一個人在花園裡帶著沉思的樣子閒步,或者就在圓拱橋上倚著欄杆看下麵的湖水。在這種時候她的心情是很難形容出來的。好像有一個渴望在搔她的心,同時又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她的心裡飛走了,跟著過去的日子遠遠地飛走了,她的心上便有了一個缺口,從那裡時時發生隱痛,有時甚至是無緣無故的。固然這心上的微痛有時是突然襲來的,但是過一下她也就明白那個原因了。她馬上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過後她又膽怯地把它拋開,雖然那件事情跟她有極大的關係,而且使她很擔心,她卻不敢多想它;同時她自己又知道即使多想也不會有好處。這是關於她的婚事的。她隻知道一點,另外又猜到一點。她的祖父在日把她許了給陳克家的第二個兒子。庚帖已經交換過了。這門親事是祖父起意而由她的父親克明親手辦理的。下定的日期本來已經擇好了,但是因為祖父突然病故就耽擱下來。最近她又聽到要在年內下定的話。關於陳家的事情她知道得很少。但是她聽說陳家的名譽很壞,又聽說陳家二少爺不學好,愛賭錢,捧戲子。這是丫頭翠環在外麵聽來的,因為她父親克明的律師事務所同陳克家的律師事務所設在一個公館裡麵,她父親的仆人和轎夫知道一些陳家的事情。她的堂哥哥覺民同堂妹淑華也常常在談話裡批評陳家,有意無意地引起她對那件親事的不滿。其實她自己也不願意在這樣輕的年紀嫁出去做人家的媳婦,更不願意嫁到那樣的人家去。然而她覺得除了聽從父親的命令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她自己對那件事情又不能過問。她沒有勇氣,又不好意思。她隻是無可奈何地捱著日子。這就是使她變得沉靜的主要原因。憂鬱趁勢在她的心裡生長起來。雖然在十七歲的年紀,她就已經感到前途的黯淡了。

這一切都是她的父母所不知道的。在這些時候給她以莫大安慰的除了同隔房兄弟姊妹的聚談外,就隻有一些西洋小說的譯本和幾份新出的雜誌,它們都是從她最大的堂哥哥覺新那裡借來的。雜誌上麵的文章她還不能夠完全了解,但是打動她的心喚起她的熱情的處所卻也很多;至於西洋小說,那更有一種迷人的魅力。在那些書裡麵她看見另外一種新奇的生活,那裡也有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但她們的行為是多麼勇敢,多麼自然,而且最使人羨慕的是她們能夠支配自己的命運,她們能夠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愛,跟她完全兩樣。所以她非常愛讀那些小說,常常捧著一卷書讀到深夜,把整個自己都溶化在書中。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人乾涉她,不過偶爾有人用了「書呆子」、「女狀元」一類的字眼嘲笑她。這不一定含得有惡意。她雖然不高興那一類字眼,但是也不覺得受到了傷害。然而近來情形有些不同了。一些新的事情開始來糾纏她,常常使她花費一些時間去應付,譬如陪家裡的長輩打牌就是一件。她對那種事情並不感到興趣,但是嬸娘們差了人來請她去,她的母親也叫她去,她怎麼能夠拒絕呢?她平日被人強迫著做的事情並不單是這一樣,還有別的。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麵生活的,而且以後的生活又是多麼令人懸心。她想了一會兒,依舊沒法解決這個問題。她覺得眼前隻是一片陰暗的顏色,沒有一點點希望。她心裡有些煩躁了。她就放下書,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天氣很好。蔚藍色的浩大天空中隻有淡淡的幾片白雲。陽光留戀地掛在牆頭和簷上。天井裡立著兩株高大的桂樹,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花壇,上麵三株牡丹正在含苞待放。右邊一棵珠蘭樹下有兩個孩子俯在金魚缸上麵弄金魚,一個女孩在旁邊看。她的同胞兄弟覺英是十五歲的少年了,相貌也生得端正,可是不愛讀書,一天就忙著同堂弟弟覺群、覺世一起養鴿子,弄金魚,捉蟋蟀。另一個孩子就是四房裡的覺群,今年有十歲了。她看見他們,不覺把眉尖微微一蹙,也不說什麼話。覺群無意間抬起頭,一眼看見了她,連忙往石階上麵跑,上了石階便站在那裡望著她笑。覺英立刻驚訝地站直了身子。他掉過頭來,看見是他的姐姐,便安靜地笑著叫一聲「二姐」。他手裡還拿著一個撈魚蟲的小網。

「四弟,你少胡鬧點,爹回來看見你不讀書又要罵你的!」她溫和地警告覺英說。

「不會的,」覺英很有把握地回答了一句,依舊轉過頭俯著身子弄金魚。

女孩是四房的淑芬,今年也有九歲了。她轉過身子笑著招呼她的堂姐:「二姐,你來看,金魚真好看!」

淑英含糊地答應一聲,微微搖一下頭,就從旁邊一道角門走出去。這時覺群的同胞兄弟覺世,一個塌鼻頭的八歲孩子,帶跳帶跑地從外麵進來,幾乎撞在她的身上。她驚恐地把身子一側。覺世帶笑地喚了一聲「二姐」,不等她說什麼,就跑下天井裡去了。淑英厭煩地皺了皺眉頭,也就默默地走出了角門。那邊也有一個小天井,中間搭了一個紫藤花架,隔著天井便是廚房,兩三個女傭正從那裡出來。她順著木壁走到她的堂妹淑華的窗下。她聽見有人在房裡說話,聲音不高。這好像是她的琴表姐的聲音。她剛剛遲疑地停了一下腳步,就聽見淑華在房裡喚道:

「二姐,你快來。琴姐剛剛來了。」

淑英驚喜地把頭一仰,正看見琴的修眉大眼的鵝蛋臉貼在紙窗中間那塊玻璃上,琴在對她微笑。她不覺快樂地喚了一聲:「琴姐!」,接著抱怨似地說了一句:「你好幾天不到我們這兒來了。」

「三表妹剛才向我抱怨過了。你又來說!」琴笑著回答道。「你不曉得,我天天都在想你們。媽這兩天身體不大好。我又忙著預備學堂裡的功課。現在好容易抽空趕到你們這兒來。你們還忍心抱怨我!」

淑英正要答話,淑華卻把臉貼在另一麵玻璃上打岔地說:「快進來罷,你們兩個隔著窗子講話有什麼意思?」

「你不進來也好,我們還是到花園裡去走走,」琴接口道,「你就在花園門口等我們。」

「好,」淑英應了一聲,微微點一下頭,然後急急往外麵走了。她走到通右邊的那條過道的門口,停了一會兒,便看見琴和淑華兩人轉進過道往這麵走來。她迎上前去招呼了琴,說了兩三句話,然後同她們一道折回來,轉了彎走進了花園。

她們進了月洞門,轉過那座大的假山,穿過一個山洞,到了梅林。這裡種的全是紅梅,枝上隻有明綠色的葉子。她們沿著一條小路走出梅林,到了湖濱。她們走上曲折的石橋。這時太陽快落下去了。天空變成一片明亮的淡青色,上麵還塗抹了幾片紅霞。這些映在緞子似的湖水裡,在橋和亭子的倒影上添加了光彩的裝飾。

她們在欄杆前麵站住了,默默地看著兩邊的景色。在這短時間裡外麵世界的一切煩擾似乎都去遠了。她們的心在這一刻是自由的。

「琴姐,你今晚上不回去罷?」淑英忽然掉過頭問琴。

「我想還是回去的好,」琴沉吟一下回答道。

「明天是星期,你又不上課,何必回去。我看二姐有話要跟你談,」淑華接口說。

「你好幾天不來了,來了隻坐一會兒就要回去,你好狠心,」淑英責備琴說。

琴溫和地笑了,把左手搭在淑英的肩頭柔聲說道:「你又在抱怨我了。看你說得怪可憐的。好,我就依你的話不回去。……看你們還有什麼話好說?」

「依她的話?」淑華在旁邊不服氣地插嘴道。然後她又高興地拉了淑英的膀子笑著說:「二姐,你不要相信她的話。她樂得賣一個假人情,其實她是為了二哥的緣故……」

「呸,」琴不等淑華說完就紅著臉啐了一口,接著帶笑地罵道:「你真是狗嘴裡長不出象牙!這跟二表哥又有什麼關係?我要撕你的嘴,看你以後還嚼不嚼舌頭!」說著就動手去擰淑華的嘴。淑華馬上把身子一閃。琴幾乎撲了一個空,還要跑去抓淑華的辮子,卻被淑英拉住了。淑英一把抱住琴,笑得沒有氣力,差不多把整個身子都壓到琴的身上去了。

「饒了她這回罷,你看你差一點兒就碰在欄杆上麵了。」

琴忍住笑,還要掙脫身子去追淑華,但是聽見淑英的話,卻噗嗤地笑起來,連忙從懷裡扌莫出一方手帕去揩嘴。

淑華在旁邊彎月要拍掌地笑著,笑夠了便走到琴的麵前,故意做出哀求的聲音乞憐道:「好姐姐,親姐姐,饒了妹子這回罷。我下回再也不敢多嘴了。」她一麵說話,一麵捏著自己的辮子偷看琴,臉上的表情是叫人一見就要發笑的。

琴把手帕放回衣袋裡,舉起手輕輕地在淑華的頭上敲了兩下,然後挽住她的膀子說:「哪個跟你一般見識!……話倒說得比糖還甜。哪個還忍心責罰你?……」

「琴姐!琴姐!……」有人從梅林那麵走過來,發出了這樣的叫聲,打斷了琴的話,使她們三個都吃驚地止住笑往那麵看。原來五房的四妹淑貞移動著她那雙穿青緞子繡花鞋的小腳吃力地走過來。在她旁邊是淑華房裡的婢女綺霞,手裡提了一個籃子,裡麵盛著茶壺、茶杯和瓜子、花生一類的東西。她們看見那個十四歲的女孩走路的樣子,心裡有些難受,都帶著憐惜的眼光看她。琴走過去迎接淑貞。淑貞的瘦小的臉上雖然擦了粉,但是也掩不住憔悴的顏色。她的略朝上翹的上嘴唇好像時時都在向人訴苦一樣。她走到琴的身邊就挽著琴的膀子偎著琴不肯離開。她們一起走進了湖中間的亭子。幾個人動手把窗戶全打開,原先很陰暗的屋子就突然亮起來,一片明亮的湖水在窗下閃光,可是天色已經逼近黃昏了。綺霞把籃子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在大理石方桌麵上。是一碟鬆子,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一碟米花糖。她又斟了四杯茶,然後抬起頭對淑華說:

「三小姐,茶倒好了。」

「好,你回去罷,省得太太喊你找不到,」淑華不在意地吩咐道。

「嗯,」綺霞應了一聲,留戀地在亭子裡站了片刻,才往外麵走去。她已經走出去了,淑華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把她喚回來,對她說:

「綺霞,等一會兒二少爺回來,你要他到花園裡頭來。你告訴他琴小姐來了,我們不在這兒就在水閣那邊。」

「曉得,」綺霞敏捷地答應一句,就轉身走了。

琴望著綺霞的短小玲瓏的身子在彎曲的石橋上移動,順口贊了一句:「這個丫頭倒還聰明。」

「她也認得幾個字。媽倒還歡喜她,」淑華接著說。

「不過她不及鳴鳳,」淑英無意間淡淡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想咽住它卻來不及了。鳴鳳也是淑華房中的婢女,因為不願意到馮家去做馮樂山的姨太太,一年前就投在這個湖裡自殺了的。她跟這幾位小姐性情很投合,琴和淑英尤其喜歡她。

「鳴鳳,你為什麼還提她?……」琴忽然變了臉色,瞅了淑英一眼,說了一句話就接不下去。她把兩道秀眉微微蹙著,埋下頭去看水,水麵上映出來她的麵龐,但是有些模糊了。

「媽為了鳴鳳的事情常常難過。她很失悔。她常常對我們說待傭人要寬厚一點。綺霞又隻是在這兒寄飯的,所以她的運氣比鳴鳳好,她在這兒倒沒吃什麼苦。可憐鳴鳳,她在這兒過的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沒有好好待過她,……」淑華傷感地說,後來她的眼圈一紅,就住了口,獨自離開窗戶,走到方桌旁邊,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裡,慢慢地放在嘴邊嗑著。

「鳴鳳雖是、頭,她倒比我們強。看不出她倒是個烈性的女子。」淑英輕輕地嘆息一聲,然後像發泄什麼似地帶著贊嘆的調子說了上麵的話。她那心上的缺口又開始在發痛了。她仿佛看見「過去」帶著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飛過,她的麵前就隻剩下一片陰暗。

「二妹,」琴聽見她的嘆聲,就抬起頭掉過臉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頸項,柔聲喚道。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嗯」。琴繼續關切地問道:「你好好地為何嘆氣?有什麼心事?」

「沒有什麼,」淑英不覺一怔,靜了半晌,才擺擺頭低聲答道。「我不過想到將來。我覺得就像鳴鳳那樣死了也好。」她越想越傷感,忍不住進出了兩三滴眼淚。

琴因淑英的這番話想到許多事情,也有些感觸。她躊躇一下,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淑貞畏懼似地偎著琴,睜大她的細眼睛輪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誰來把這兩個姐姐給她搶走似的。她不大了解她們的心理,但是這傷感的氣氛卻把她嚇倒了。

亭子裡很靜,隻有淑華嗑瓜子的聲音。

琴心上的波濤漸漸地平靜下去。她勉強打起笑容扳過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對淑英說:「你為何說這種喪氣話?你今年還隻有十七歲!」

淑華趁這時候插嘴進來說:「先前大家還是有說有笑的,怎麼這一陣子就全陰沉起來了?四妹,你不要學她們。你過來吃東西,你給琴姐抓把鬆子過去。」

淑貞把頭一扭,嘟著嘴說:「你抓過來罷。又沒有幾步路。」

「你好懶!」淑華笑道,她就抓了一把鬆子站起來,她的悲哀已經消散盡了。

「我自己來。二妹,我們過去,」琴連忙說道。她就挽著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邊。淑貞也跟著走了過來。

琴第一個坐下去,順便拿了兩塊米花糖放在淑貞麵前。淑貞對她一笑,就和淑英、淑華一起坐了,四個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幾粒鬆子,喝了兩口茶,就訴苦般地說:「我不來,你們抱怨我,說我忘記了你們。我來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滿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陣。誰知道你們都板起麵孔不理我了,各自長籲短嘆的。等一會兒我走了,你們又會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後索性不來了。」

「琴姐,真的嗎?」淑貞吃驚地望著琴,連忙問道。

「四丫頭真是癡孩子。琴姐在騙我們。你想她丟得開二哥嗎!」淑華搶著回答道。

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正要說話,卻被淑貞阻止了。淑貞忽然帶了驚懼的表情側耳傾聽外麵的聲音,一邊說:「聽,什麼聲音?」

那是尖銳的吹哨聲,像是從梅林裡送出來的,而且漸漸地逼近了。

「二哥來了,」淑英安靜地說。

「對,是他。」淑華做一個鬼臉,自語道:「幸好我們沒有罵他。真是說起曹操,曹操就到。」

她剛剛把話說完,就看見她的二哥覺民和大哥覺新從梅林裡出來,走上了石橋。覺民手裡捏著一管笛,覺新拿了一支洞簫。

「大哥,」淑貞馬上站起來,高興地叫了一聲。琴也起身往外麵走去,立在亭子門口等他們。他們走過來跟她打了招呼。

覺新看見淑英,便詫異地說:「怎麼,你在這兒?聽說你不舒服,好了嗎?」眾人聽見這句意外的話,都驚訝地望著淑英。

「那是我在扯謊,」淑英噗嗤笑了一聲,然後說。「你曉得我不高興打麻將。我要不扯謊,就會給她們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沒有意思!倩兒來請過你嗎?」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你倒聰明,」覺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麵容也因了這一笑而開展了。「我剛剛回來,給四嬸送東西去,見到王太親母。她們已經打起來了。大媽、五嬸都在那兒打,所以我逃掉了。……趁著琴妹在這兒,今晚上又有月亮,我們難得有這樣聚會。我們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來作東。」

「我看還是劈蘭罷,這樣更有趣味,」淑華眉飛色舞地搶著說。

「好,我贊成劈蘭,」琴難得看見覺新有這樣的興致,心裡也高興,就接口說。「頂多的出一塊錢。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極了,我第一個贊成!」覺民在旁邊拍手叫起來。

「也好,我有筆有紙,」覺新看見大家都這樣主張,也就沒有異議,便從懷裡扌莫出一管自來水筆和一本記事冊,從記事冊裡撕下一頁紙,一麵把眼光在眾人的臉上一掃,問道:「哪個來畫?」

「我來,」淑華一口答應下來,就伸手接了紙筆,嚷著:「你們都掉轉身子,不許偷看。」她埋頭在紙上畫了一會兒,畫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叫眾人來挑。結果是覺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們重來過!」淑華不肯承認,笑著嚷了起來。

「沒有這種事情,這回又不是我舞弊,」覺新帶笑地反駁道。

「三妹,就饒了他這回罷。時間不早了,也應該早些去準備才是,」淑英調解道。

「二姐,你總愛做好人。」淑華抱怨地說。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麼就讓大哥出去叫人辦,錢由他一個人先墊出來。」

「好,這倒沒有什麼不可以。我就去。墊出錢難道還怕你們賴賬不肯還!」覺新爽快地答應下來。「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會兒在水閣裡吃。」說罷,他不等別人發表意見,就興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從嫂嫂死了以後,大哥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淑英指著覺新的背影,低聲對琴說。

「所以我們應該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覺民在旁邊助興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這樣的聚會,以後恐怕也難再有了,」淑英說,聲音依舊很低,卻帶了一點淒涼的味道。

琴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用責怪的口氣與柔和的聲音對她說:「你今天為何總說掃興的話?我們都在一個城裡,要聚會也並不難。」

淑英也覺得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就低下頭不作聲了。她讓琴跟覺民談話,自己卻拿了覺新先前帶來的洞簫,走到窗前,倚著欄杆對著開始張開夜幕的水麵吹起了《悲秋》的調子。水麵平靜得連一點波紋也看不見,橋亭的影子已經模糊了。簫聲像被咽住的哀泣輕輕地掠過水麵,緩緩地跟著水轉了彎流到遠處去了。夜色愈過愈濃,亭子裡顯得陰暗起來。水上淡淡地現出一點月光。

「三姐,點燈罷,」淑貞害怕地央求淑華道。淑華正在聽琴講話,就順手推覺民的膀子說:「二哥,你去點罷。」覺民並不推辭,便走到右麵角上一張條桌前麵,拿過兩盞明角燈,取下罩子,又從抽屜裡取出火柴,擦燃了,去點燈架上的蠟燭,把兩盞燈都點燃了。他一隻手拿一盞,把它們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麵。燭光就在屋裡搖晃起來。他忽然注意到淑英還獨自倚著欄杆吹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後,輕輕地拍一下她的肩頭,說:「二妹,你不是不愛吹簫嗎?」

淑英一麵吹簫,一麵掉過頭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遞過去,一邊說:「簫聲太淒涼,你還是吹笛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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