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之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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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窗外已經晨光微現。

與少年時代的那個生日之夜相同,一夜之間,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失去的太多,一時間反而不知失去的是什麼,隻感覺現在的自己隻是一個被掏空的虛弱的軀殼。

「你還接著聽下麵的事嗎?」丁儀兩眼通紅,醉意朦朧地說。

「哦,不,我不想聽了。」我無力地說。

「是關於林雲的事。」

「林雲?她還能再有什麼事呢?說下去吧。」

在宏聚變發生後的第三天,林雲的父親來到了聚變點。

這時,那三百多個被捕獲的弦大部分已經被釋放回大氣中,當吸附它們的電磁鐵被斷電時,那些弦都在空中舞動著快速飄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用於研究的三十多個弦則被轉移到更安全的存貯地點。基地的人員也大部撤離,這片在兩個世紀中兩次釋放巨大能量的戈壁灘再次沉寂下來。

陪同林將軍來到聚變點的隻有許文誠大校和丁儀,比起不久前在弦問題會議上的樣子,林將軍現在明顯憔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但他仍堅強地支持著自己的精神,給人一種未被摧垮的感覺。

他們來到宏聚變形成的那麵巨鏡邊緣,鏡麵已落上了一層薄薄的沙土,但仍然平滑光潔,上麵映照著長空中滾滾的流雲,仿佛是墜落在戈壁灘上的一片天空,又仿佛是通向另一處時空的一個窗口。林將軍一行人默默地站立著,這個世界的時間仿佛已經停止了流動,而在那個鏡中的世界,時光在急速飛逝。

「這是一座獨特的紀念碑。」丁儀說。

「就讓沙子慢慢把它埋掉吧。」林將軍說,他頭上剛出現的幾縷白發在風中飄動著。

就在這時,林雲出現了。

是警衛員拉槍栓的嘩啦聲驚醒了每個人,當他們抬頭看時,看到林雲遠遠地站在四百米之外的巨鏡的另一端,但就在這麼遠的距離上,每個人也都能認出是她。她邁步走上了巨鏡,向這邊走來。林將軍和其他人很快發現她是真實的林雲,不是一個幻影,因為他們聽到了她在鏡麵上清脆的腳步聲,這聲音像一個秒針在走動;還可以看到她在鏡麵上的一層薄塵中踏出的一行清晰的腳印。流雲仍然從寬闊的鏡麵滾滾而過,她就行走在流雲之上,不時抬手拂去被戈壁的寒風吹散到額前的短發。林雲穿過整個鏡麵走近後,可以看到她的軍裝很整潔,像新的一樣,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清澈而平靜。她最後在父親麵前站住了。

「爸爸。」她輕聲呼喚。

「小雲,你都乾了些什麼?」林將軍說,聲音不高,透出深深的悲哀和絕望。

「爸爸,您看上去很累,坐下說吧。」

林將軍慢慢坐在警衛員搬過來的一個原來裝試驗設備的木箱上,他看上去真的很疲憊,也許在他漫長的軍旅生涯中,是第一次顯露出這種疲憊。

林雲對許大校和丁儀微微頷首致意,並露出一絲他們熟悉的微笑,然後她對警衛員說:「我沒帶武器。」

林將軍對警衛員揮了一下手,後者對著林雲的槍口慢慢垂下來,但手指仍沒有離開扳機。

「爸爸,我真沒有想到宏聚變的威力竟這樣大。」林雲說。

「你已經使三分之一的國土失去了防禦。」

「是的,爸爸。」林雲說著,低下了頭。

「小雲,我不想責備你了,都晚了,這已經是一切的終點。我這兩天唯一在想的是,你怎麼走到了這一步?」

林雲抬起頭來,看著父親說:「爸爸,是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

林將軍沉重地點點頭,「是的孩子,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這段對你來說不算短的路,好像是從你媽媽犧牲時開始的。」將軍眯起雙眼看著鏡麵上的藍天和流雲,仿佛在注視著往昔的時光。

「是的,我記得那個夜晚,那是中秋節,也是星期六,軍區幼兒園裡就剩我一個孩子了,我在院子裡坐在小凳兒上,手裡拿著阿姨給的月餅,沒有仰頭看圓圓的月亮,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大門。阿姨說:好孩子,爸爸下部隊了,不能回來接雲雲了,今天雲雲還得在幼兒園睡。我說:爸爸從來就沒有接過我,媽媽會來接我的。阿姨說:你媽媽不在了,她在南疆犧牲了,她再也不會來接雲雲了。我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守候了一個多月的夢直到這時才徹底破滅,在那段時間裡,幼兒園的大門在清醒時和睡夢中總是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不同的是,夢中媽媽總是一遍遍地走進大門,而醒著時那裡總是空盪盪的……這個中秋之夜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我以前的孤獨和悲哀,一下子都轉化為仇恨,恨那些奪去媽媽的生命、使她在中秋之夜都把我丟在幼兒園裡的人。」

將軍說:「一個星期後我去接你,發現你總是拿著一個小火柴盒兒,裡麵養著兩隻蜜蜂。阿姨怕你被蜇著,曾要拿走火柴盒兒,但你大哭大嚎不給她們,你的那個狠勁兒把她們都嚇住了。」

林雲說:「我告訴您,我要訓練這兩隻蜜蜂,讓它們去蜇敵人,就像他們用蜂蜇媽媽一樣。我還得意地向您講述了我的許多殺死敵人的想法,比如我知道豬很能吃,就想應該把很多很多的豬放到敵人住的地方,讓豬吃光他們的糧食,把他們餓死;我還想出了一種小喇叭,把它放到敵人的房子外麵,它就會在夜裡自動發出很可怕的聲音,嚇死他們……我就這樣不停地想著這類辦法,這已經成了一種迷人的遊戲,讓我樂此而不疲了。」

「我看到自己的女兒這樣,真的很憂慮。」

「是啊,爸爸,當時聽完我的話,您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從公文包中拿出兩張照片,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隻是有一張的一角燒焦了,另一張上麵有些褐色的痕跡,後來知道那是血跡。照片上是一個三口之家,父母都是軍官,但他們的軍裝與爸爸的很不一樣,戴著當時爸爸還沒有的肩章,那女孩兒歲數和我差不多,是個很漂亮的小孩兒,皮膚白裡透紅,像個細瓷似的,在北方生長的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皮膚,她的頭發那麼黑那麼長,一直拖到月要間,好可愛的。她的媽媽也很漂亮,爸爸十分英俊,真是讓我羨慕的一家人。可您告訴我,這是兩個敵軍軍官,都在我們的炮擊中陣亡了,打掃戰場時分別從兩具屍體上找到這兩張相同的照片,現在,中間的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了。」

將軍說:「我還對你說,那些殺死你媽媽的敵人並不是壞人,他們那麼做因為他們是軍人,必須盡自己的職責,就像爸爸是軍人,也要在戰場上盡職責去殺死敵人一樣。」

「我記得,爸爸,我當然記得。要知道,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您對我的那種教育是很另類的,不被認可,如果傳出去,足以毀掉您的軍旅生涯。您想挖出我心中那顆仇恨的種子,不讓它發芽,從這一點我就知道您是多麼的愛我,我直到現在也很感激。」

「但是沒有用了。」將軍嘆息著說。

「是的,當時我隻是對那種叫職責的東西很好奇,它竟能使軍人們互相廝殺而不記恨。但我不行,我還是恨他們,還是要讓蜜蜂去蜇他們。」

「我聽了你的話很難受,一個孩子由失去母愛的孤獨和悲哀生出的仇恨是不容易抹平的,能消除這種仇恨的,隻有母愛本身。」

「您意識到了這點,有一陣兒,有一個阿姨常來家裡,她對我很好,我們也很合得來。可不知為什麼,她最終也沒能成為我的新媽媽。」

將軍再一次嘆息,「小雲,當時我多為你想想就好了。」

「後來,我慢慢適應了沒有媽媽的生活,心中那幼稚的仇恨也隨著時間消退,但那種有趣的遊戲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種種幻想中的武器伴隨著我的成長。但武器真正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是從那個暑假開始的。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您要去南方參加組建海軍陸戰隊的工作,看到我得知這消息後很失望,就把我也帶去了。部隊的位置很偏僻,我周圍沒有別的孩子,在您工作忙的時候,都是您的那些下級和同事們陪我玩兒,他們都是些野戰部隊的軍官,大多沒帶過孩子。他們給我最多的玩具就是子彈殼兒,各種大小的都有,我拿它們當哨吹。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叔叔從彈夾中退出一顆子彈,就鬧著要。那叔叔說這不是給小孩兒玩的,小孩兒隻能玩不帶頭兒的。我說那你就把它的頭兒拔掉再給我!他說那就和我以前給過你的那些彈殼一樣了,我可以再給你更多的。我說不行,我就要這個拔了頭兒的!」

「小雲,你就是這樣,看準一個目標就絕不撒手。」

「那叔叔被我弄得沒辦法了,說好吧,但這不好拔,我給你打掉算了。他將子彈壓回彈夾,提著沖鋒槍來到外麵沖天開了一槍,指著蹦到地上的彈殼說,喏,拿去吧。我卻沒有撿它,瞪圓了眼睛問彈頭兒去哪兒了?叔叔說飛上天了,很高很高。我說啪一下後麵那聲『勾——』是不是它飛的聲音?叔叔說是呀,雲雲真聰明,說完他又沖天打了一槍,我再次聽到了子彈穿過空氣的呼嘯聲,叔叔說它飛得很快,能穿透薄鋼板呢!我扌莫著沖鋒槍溫熱的槍管,過去遊戲中幻想出來的種種武器頓時變得那麼軟弱無力,眼前這個現實的武器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將軍說:「那些軍旅中粗線條的漢子們看到一個喜歡槍的小女孩兒都覺得很可愛,就繼續用槍使你高興。那時部隊上的彈藥管理遠沒有現在這麼嚴,很多退伍兵都能帶走幾十發子彈,所以他們有足夠的子彈讓你玩兒。最後竟發展到讓你開槍,開始還幫你扶著槍,後來全由你自己拿槍打著玩兒了。我知道了也沒在意,那個暑假結束時,你都能自己把沖鋒槍支到地上打連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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