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2)
初冬剛去,汴京就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零星的雪花在寒冷的夜風中飄了一夜,在冬青綠枝上落下斑駁的幾點白,回廊簷角處的紅燈籠在寒風中輕晃,照得屋簷下鋪就的一層白霜隱隱反光。
永安侯府,正院。
汀蘭院的管事黃媽媽躬身立在西次間臨窗的大炕前。
她麵前的炕桌旁坐著身著寶藍色牡丹穿花遍地金通袖襖、梳著圓髻、頭戴祖母綠發簪的永安侯侯夫人葛雲華。
下月中旬,老太太六十大壽,永安侯府要舉辦一次壽宴,這些天葛雲華已開始著手忙壽宴的事情,帖子已經發了出去,今兒就拿了賬本來看。
屋裡安靜,葛雲華身前雕紅漆的方桌上擺著許多賬冊,她拿了一本在手裡。
有丫鬟進來稟:「夫人,楊總管命奴婢跟您稟,剛剛醉仙樓的夥計過來領侯爺昨晚在醉仙樓的酒錢,楊總管給了兩百一十二兩,這是醉仙樓給的賬單。」
丫鬟躬身,將賬單捧在手裡,遞上。
葛雲華翻賬冊的手猛然一頓。
旁邊候著的桂媽媽趕忙上前接了賬單,朝丫鬟輕輕一擺手,「出去吧。」
丫鬟離了門,葛雲華忽地把賬冊往桌上重重地一擱。
屋裡伺候的兩個一等丫鬟和兩個媽媽因著那猝然發出的沉悶聲響,身板俱是一顫,桂媽媽低聲勸道:「侯爺應酬難免,您消消氣,當心氣壞了身子。」
「遲早得被他氣出病來。」葛雲華麵色不虞。
永安侯府原是家大業大,田地、鋪麵皆不少,每年淨入庫的銀子,都有數萬兩。
侯爺喬良賢隻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老侯爺病危的時候,將家裡的財產做了明確的劃分,哪些歸喬良賢,哪些歸喬良棟,還將自己的私產全都分給了各個子孫,老侯爺走後,侯府就內部分成了東西兩邊,他們大房住西,二房住東,各自的田產鋪麵也各自管理。
喬良賢不擅此道,大房就一直是葛雲華管家。
近幾年,年年寒冬大雪紛飛,以至收成不好,大房名下,無論鋪麵還是田產的收入,每年都在走下坡路。
而喬良賢每月在打點同僚上花的銀兩都是他的俸祿的無數倍,他們大房掙得越來越少,花得越來越多,到如今,大房賬上可使用的銀子,已經不夠葛雲華看的。
一頓飯兩百多兩銀子,足夠尋常百姓家給五六個姑娘置辦嫁妝了。
「呸呸呸,您是有福的,哪會生什麼病,」桂媽媽呸了幾口去晦氣,「府裡的事情,侯爺什麼都依您,大少爺、三少爺和四姑娘孝順,如今六姑娘又回來了,這日子隻會好,不會壞的。」
六姑娘……
喬泠鳶
葛雲華朝黃媽媽看去,「喬泠鳶身子可好些了?」
「還是老樣子。」黃媽媽答。
葛雲華就沉了眉,說話的語氣淬了冷,道:「她這病都小半月了還不見好,我把她接回來,可不是要養著一個病秧子的。」
桂媽媽道:「要不,給六姑娘換個大夫試試?」
葛雲華朝黃媽媽遞了個眼色,說:「那就換個大夫,你去請薑太醫來給她瞧,程國公府那麼好的婚事,不能因為她這病,給我攪黃了。」
黃媽媽斂衽:「奴婢這就去。」
黃媽媽前腳剛走,就有媽媽進來傳信,「張媒婆說,想入程國公府的姑娘十根手指頭都數不過來,夫人若真想結這門親事,還是趕早得好,相看的事,怕等不到老夫人壽辰的時候……」
出了正院,黃媽媽臉上的肉直往下垮,多年前,六姑娘還在侯府的時候,她就是汀蘭院的管事媽媽,後來六姑娘離開,她就被侯夫人留在正院做事,這些年她勤勤懇懇,竭心盡力為侯夫人分憂,混成了侯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媽媽之一。
誰知此次六姑娘回來,她又被侯夫人安排去了汀蘭院,雖知這是侯夫人對她的信任,要她當她的耳目,盯著汀蘭院和六姑娘,但——
那汀蘭院曾是鬧過人命的地方,不乾淨,她人在汀蘭院,別管白天還是黑夜,這心裡都瘮得慌,這不,六姑娘回來沒兩天就病了,且一直不見好。
黃媽媽琢磨著,別說薑太醫,就是換個神醫來,都無濟於事。
不禁埋怨起桂媽媽多嘴多事。
然侯夫人說換個大夫,黃媽媽雖然認為是白折騰,卻也隻能照辦,待薑太醫進了府,她領著薑太醫往汀蘭院去。
午時剛過,汀蘭院的西梢間隱有咳嗽聲傳出。
穿著玫紅小襖的丫鬟綠蘿端著雕紅漆的端屜撩開珠簾走進西梢間,反手將門關上,將躺在床上的姑娘扶起來,壓低了聲音說:「姑娘,該喝藥了。」
喬泠鳶微微睜開眼。
鳳眸稍顯狹長,看人的時候自帶冷光。
綠蘿端著藥碗遞到她的唇邊,喬泠鳶就著藥碗的碗口悶不吭聲地喝下一半,然後淡淡別開了臉,不願再喝。
綠蘿沒勸。
她端著藥碗走到窗欞前,將剩下的半碗藥倒進了窗欞下的花盆裡。
門外傳來「咚咚」的扣門聲。
喬泠鳶朝綠蘿遞了個眼神,綠蘿手腳麻利地將藥碗放回屜中,在喬泠鳶眼神的示意下走到門邊打開了門,穿著深綠色通袖襖、身材圓潤的黃媽媽緩步走了進來。
綠蘿曲膝行了一禮,站到旁邊。
喬泠鳶靠迎枕而坐,輕聲道:「黃媽媽請坐。」
短短五個字,輕聲細語,如燕語鶯聲。
真是好一副嗓子。
但——
可惜了。
那黃媽媽點了下頭,連個「謝」字都未說,便在床邊的錦杌上坐了下來,她伸手扇了扇鼻尖,似乎有點受不了屋裡的藥味,癟著嘴,臉色不大好看。
低眼覷了眼旁邊已空了的藥碗,又看了看喬泠鳶隻有巴掌大的瘦小的臉蛋,黃媽媽皺起眉來,道:「這藥都吃了兩副了,姑娘怎地還不見好?」
喬泠鳶蒼白著臉,有氣無力地回答:「許是因為天冷。」
說完,她低頭捂嘴咳嗽了聲。
看她身子還這般病弱,黃媽媽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喬泠鳶雖然是侯府六姑娘,但卻是妾室所生,她的生母叫秦雪茹,被抬進侯府之前,是千音樓的歌姬,後來進了侯府,最受侯爺寵愛。
七年前,府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她的生母秦雪茹喪了性命,喬泠鳶就離開了汴京,到遠在贛州的井雲寺帶發修行,這一去就是整整七年,半個月前才回到侯府。
侯夫人原是請了媒婆來府上看人的,喬泠鳶卻病了。
這病還遲遲不見好。
黃媽媽滿臉愁容,道:「六姑娘,眼看老太太壽辰在即,您這麼病著,到時候連出門見客都不成,實在不是個事。」
喬泠鳶撚著繡梅花白色小方巾絞住手指。
黃媽媽道:「夫人的意思,這藥喝了既然無效,不如換個大夫。」
她低聲道:「都聽黃媽媽的。」
黃媽媽對她的態度格外滿意,臉上就有了笑容。
這六姑娘去寺廟裡待了七年,回來後就沒了小時候的靈氣,整個人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不諳世事的木訥和膽怯,這樣沒見過世麵的,最好拿捏。
因此,雖然這汀蘭院喬泠鳶才是主子,但凡事都是她黃媽媽說了算。
黃媽媽心滿意足地起身,笑道:「夫人憂心您的病情,特命奴婢去請了太醫院的薑太醫來,現薑太醫已在外麵候著了,您準備一下,奴婢這就去請他進來。」
喬泠鳶點了點頭。
綠蘿放下床幔,拿了一個靠枕放在床邊,喬泠鳶將手放在靠枕上。
薑太醫進來扌莫了脈,說隻是尋常風寒,但還是重新開了藥方。
黃媽媽送薑太醫出去後又折了回來,囑咐道:「奴婢派人重新去抓藥了,姑娘可要好好喝藥才是,莫辜負了夫人一片苦心。」
喬泠鳶嬌弱地應了聲「嗯。」
這屋子陰氣重,黃媽媽不願多待,轉身朝外走,
就在黃媽媽即將邁出屋的時候,喬泠鳶輕輕抬眸,沖站在床邊的綠蘿淺聲說:「我昨晚夢到七妹了。」
七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