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亡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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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雜的腳步聲匯成一片,在內臣尖細的喊叫中無情地壓近乾清宮,燭火通明,幢幢燈影堆疊著擠在緊閉的殿門前,數百把刀鏘然出鞘,影子又如潮水般往後散開。

「陛下,三大營已控製了京城。」內閣首輔杜若站在龍床前,第三次向皇帝稟報外頭的情形,和前兩次一樣,依然許久未得到回應,他輕嘆一聲,「太子殿下已帶著禁衛入乾清宮了。」

清苦的藥香彌散在床帳內外,咳嗽聲無力而斷續地響起,一隻乾瘦的手顫巍巍伸出來,內臣慌忙將淺黃色的帳子向兩邊拉開,掛在金鈎子上。

床上的人眼窩深陷,枯槁的麵頰纏滿灰敗死氣,杜若雙目泛紅,撲通一聲跪下:「陛下……」

謝如琢想撐坐起來,手卻連抬起都困難,索性一動不動繼續躺著,隻有眼珠子還能轉兩下,瞥見一乾內臣都跟著杜若跪下開始提前哭喪,頗覺無趣地嘆道:「朕還沒死。」

話音沙啞細弱,謝如琢暗道不好,果然耳邊馬上響起了更悲切的哭聲。

「讓錦衣衛都撤了吧,去叫太子進來。」謝如琢又嘆了口氣,懨懨說完,震天響的破門聲傳來,他淡然改口,「哦,這是已經來了,那就請太子坐吧。」

杜若忍下悲痛站起身,理正衣冠轉頭冷冷看向走進門的太子謝明庭。

「陛下養育太子殿下三十年,親自教導功課騎射,日日過問殿下的起居飲食,已將殿下視如親子。」杜若步步逼近謝明庭和他身後劍拔弩張的禁衛,厲聲道,「三十年啊,殿下,三十年!如今陛下病重,殿下竟這般等不及了嗎?」

夜風隨著人湧進殿中,盪起謝明庭的袍袖,他本是頂著一張淡漠沉冷的臉進來的,聽了首輔的質問,月匈中壓抑的怒氣翻騰,卻在看了一眼謝如琢後歸於風平浪靜。

在謝明庭的印象裡,謝如琢一直是那位清俊如茂竹,疏朗如白月的年輕帝王,歲月沉積在他臉上的隻是殺伐決斷的淩冽和睥睨天下的威嚴。他像是不會老去。

而現在躺在床上的謝如琢頭發半白,臉上的皺紋因病氣愈發明晰,滄桑痕跡爬滿了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他合著雙眸,眼角還散落深重的疲累。

「皇叔。」謝明庭往前挪了一小步,有些失神地喚道。

「原來還肯叫朕一聲皇叔啊?」大限將至,謝如琢此時已耳目不明,眼前灰蒙蒙,耳中嗡嗡鳴,扯著也快要說不出話的嗓子淡淡笑了笑,「你親爹長什麼樣子,朕都不太記得清了,但朕記得,父皇和朝臣們都很喜歡朕這個皇長兄,是帝王之才。朕雖說是你的叔叔,卻也就比你大九歲,這麼些年自知當你父親差了些,當個兄長還說得過去。」

滿室寂靜,唯有謝如琢虛弱至極的聲音落在每個人耳畔,謝明庭揮退了禁衛,緩步走向床邊,低頭看去,謝如琢正在難受地喘著氣,說了這麼些話像是用了僅剩的力氣。

「你今日能無所顧忌地領著禁衛入乾清宮,想來朝堂上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謝如琢噙著笑道,「從前朕總罵你魄力不足,難堪大任,今日看來,你其實做得不錯。朕放心了,沒把你養廢,可以理直氣壯去見皇長兄了。」

謝如琢看得明白,這場說起來大逆不道的逼宮表麵上是奪位,實則是朝堂陣營想要換血。

跟著自己的那批人終究是老了,新的一批人已躍躍欲試,想要站在朝堂的中樞之位。

而太子同意來這一出是因為不放心。

傳聞謝如琢病倒前在宮裡見了幾個宗室子,有心之人便往太子耳邊吹風,說陛下未必會把皇位傳給您。

畢竟陛下與太子不合已久,前幾年是因謝如琢對謝明庭恨鐵不成鋼,嫌他不上進,後幾年太子褪去了些不著調,漸漸有了儲君的樣子,也開始接手政事,謝如琢對謝明庭便成了猜疑,兩人各扶陣營暗自較勁。

謝明庭認定謝如琢早已對他不喜,他身後有文官勢力支持,又攥著三大營與禁衛,而謝如琢用來保命的隻有宮裡幾百個錦衣衛,便在今日月匈有成竹地破門而入。

「皇叔,您很少誇我,您記不清我父王的樣子,我也記不清您上一次誇我是什麼時候了。」謝明庭笑嘆了聲,「我知道我年少時不成器,不愛讀書,總惹您生氣,但我後來願意聽您的話了,您卻還是生我的氣。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做錯了,讓您每次看到我都是冷言冷語。皇叔,我一直想不通,我們叔侄何至於此?」

他們叔侄何至於此?

放在半月前,謝如琢也解釋不出,但人之將死,不僅其言也善,所有想不通的事也都想通了,他輕咳兩聲,語氣悠長道:「二十年前,有一個人同我說,我已經在這條路上執迷不悟,有一天我會連自己的心都看不透,從此終日孤獨,無喜無悲。他說對了。明庭,你沒做錯什麼,是我早已六親不認,也認不得自己了。」

杜若和謝明庭神色微滯,謝如琢換了自稱,二十年前的那個人,他們大概猜到是誰了。

謝明庭接不出話,垂眸往榻前一跪:「請皇叔立遺詔。」

「內閣和六部想必你已有合意的人,文官之間黨爭不歇,自己注意平衡。錦衣衛和東廠也都是你的了,你換信得過的人,這兩個地方要用好,不要做過了。」謝如琢語聲清清淡淡的,不像在交代後事,「朕與北狄有盟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別作死。其他事弄不明白就別瞎弄,遵循成例也並非壞事,一心求變才最是愚蠢。」

謝明庭震驚看著他,腦袋卻習慣成自然地巴巴一點,還和小時候聽訓一樣。

「唉,就這樣吧,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謝如琢釋然長嘆,「遺詔在西北角書架第三層暗格裡,印蓋好了。」

謝明庭僵硬地呆跪在原地,不說話也不動,還是杜若悄聲退開,去書架上取了裝在紫檀木匣子裡的遺詔,呈給謝明庭。

明黃綾錦卷軸打開,謝明庭眼眶濡濕,上麵赫然寫著「……侄明庭,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即皇帝位。」*

杜若苦笑道:「您是陛下親封的太子,陛下一生心血都花在您身上,殿下何苦要做今日誅心之事?」

「皇叔,我……」謝明庭膝行兩步,握住謝如琢的手。

謝如琢閉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呼吸已愈來愈微弱,眼皮都快失去撐起的力氣,謝如琢不想把此生最後一點時間浪費在這件事上。

十七歲那年,大虞都城陷落,大半個江山改了姓,閣臣們將他推上皇位。

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三十年,收復河山,重回故都,肅正朝綱,開創大虞中興盛世。

作為謝家的子孫,他在大廈將傾之時力挽狂瀾,收拾妥當了爛攤子,絕無愧疚之處;作為一個皇帝,他勤政愛民,親賢遠佞,史官應當會給他一個「明君」的定論。

謝如琢卻未覺欣慰,這一生機關算計,步步為營,鬥奸臣防權臣,日夜思量的都是無休無止的爭權奪利,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到了四十歲上,身體就已從內而外壞了個徹底。

平生至此已是到了頭,功成名遂,卻也身心疲累。

死前無愛人在側,養大的小崽子跑來逼宮,當真是孤家寡人無疑。

謝如琢靠著最後那點力氣扌莫到放在玉枕旁的青瓷小壇,清潤質地貼住他冰涼的掌心時,眼中倏忽有了返照的光芒。

「明君賢主,中興盛世,百年後你的廟號定是聖宗。我護著你,你身前身後都是聖君。」

「今日我明明白白問一句,臣心悅陛下,想與陛下私定終身,陛下答應嗎?」

「這是沈辭謝陛下知遇之恩。謝如琢,你我此生不再相見了。」

「……」

沈辭……

這個名字壓在心口,讓殘存的那口氣鈍痛起來。

他這輩子隻心悅過一個人,卻在那個人求愛時說了絕情的話。

沈辭說的話總是對的,他們果真此生未再相見。

隆興十一年,重回故都,論功行賞。

沈辭功勛赫赫,得封鎮國侯,次日卻是他親自下詔撤了沈辭的侯爵,沈辭單騎奔出京都,遠赴西北邊塞。

隆興十四年,西北傳信,沈辭身死。

「沈將軍親自帶兵深入戈壁二百裡,殺了羌族那位王子,回營時我們才知道他中了羌族人的毒箭,毒入心脈,已經沒救了。」

「這種毒發作後,全身會慢慢潰爛,直至成一具白骨。沈將軍說京中定會接他靈柩回去,有一個人看到他這副模樣會傷心,他不願如此,讓我們在他死後焚化屍骨。」

「陛下,沈將軍無話留下。」

都說人死前會看到走馬燈一般的場景,可謝如琢此時眼前看到的全是沈辭。

白衣鐵甲,劍眉深目,牽著一匹白馬從斜陽殘照裡走來,低眸看著他笑,眼裡柔光將戰場上的血氣與凶戾洗去,結繭的手指來撫他的眉眼,小心翼翼的,似是怕弄疼了他。

眼前的光慢慢消散,沈辭麵龐的輪廓也逐漸模糊,如這一場無疾而終的情愛,水中撈月,鏡中看花。

「把此物葬入朕的棺槨中。」

謝如琢的手鬆開了青瓷小壇,話落,閉上眼,神態安然,像是沉入了睡夢中。

跪在床邊的謝明庭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趕忙叫來太醫,卻得到一句「陛下馭龍賓天」。

他顫抖著手把那隻青瓷小壇拿過來,打開蓋子,手指撮起一點裡麵的粉末。

這是一壇人的骨灰。

內臣說,陛下日日把這個放在枕邊,已經十七年了。

謝如琢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要這壇骨灰與他同葬。

乾清宮內外跪滿了一地人,謝明庭將青瓷小壇放在謝如琢手中,穩穩捧住。

隆興三十一年,帝病危,立遺詔傳位於皇太子,崩。

為君三十載,扶大廈之將傾,開中興之盛世,明君賢主,後世之範,尊為聖宗。

*

天地是白茫茫的乾淨,仿佛混沌未開之時,謝如琢聽不見聲音,看不見東西,身體也沒有重量,意識與軀殼分離。

他記得他是死了,並且早已想好了黃泉路上要做什麼,他要找找沈辭在哪裡,十七年過去了,不知轉世了沒,還是跟生前一樣傻,在等他念他。

這般想著,謝如琢心中是欣喜的,反正活著也沒什麼趣味了,早些去見沈辭也是好的。

隻可惜他沒看到忘川水奈何橋,而是莫名其妙地被封閉在這裡。

好像隻過了喝一口水那麼短的時間,又好像過了比四十七年還漫長的一生。

當某一瞬有光亮刺破天地時,身體的一切知覺也被一根針刺醒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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